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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奇人》

  献画救子
  
  天津卫马场子有一个做假古董的,姓贾。贾公子曾是世家子弟,颇懂些古董字画里的门道儿,他手里出来的东西能以假乱真,天津的古玩圈子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贾亦真”,真名反倒是无人提起了。
  
  这天,贾亦真在家中闲坐,忽然有客人登门拜访,是任大先生。这任家与贾家是同乡世交,论辈分,贾亦真得叫任大先生一声叔父;讲情分,任大先生对他也颇有恩惠。任叔父素来极少光临,眼下却携了八色礼物亲自登门,必是有来意。贾亦真奉上清茶细问端详,任大先生愁眉苦脸地说出了一桩麻烦事:数日前,任家少爷在“大盛华”戏园子里,受了旁人的撺掇,為着一个当红的花旦与人争风吃醋,动手打伤了人。“大盛华”戏园是日租界的地界,租界巡捕立刻将任家少爷逮进了巡捕房。
  
  任大先生听到信儿后,马上就揣了一笔银洋要去把儿子保出来,哪知却碰了钉子,他连儿子的面都没见到。那些平日里见钱眼热的巡捕们这次半点儿风声都不敢透。
  
  任大先生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发现家中已经有客人在候着了。来客是天津卫古玩圈子里的一位大拿,姓牛。他受人之托,特地来给任大先生递个话:任家少爷打伤的是一位大人物的公子,大人物很生气,派人给巡捕房传了话,任家少爷的下场怕是堪忧。这位牛先生又说,事儿虽然棘手,但巡捕房的华人总探长黄三山倒是愿意帮忙。
  
  这位黄探长娶了七八房小妾仍是膝下无子,听闻任家有一样传家宝——唐代“画圣”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极为神妙,只要虔心供奉,便能求子得子。黄探长想让任家出“借”此画,由他把这幅画“请”到自家正堂供奉几年,待求得了儿子,再将原画完璧归赵。黄探长也明言,只要任大先生肯借画,任家少爷的案子他愿意出面摆平。
  
  话听到这里,任大先生是品过味儿来了。所谓“供奉神图就能求子得子”,那是没影没边的事。说“借”那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这摆明就是要挟勒索。
  
  儿子要紧,传家宝也非小事。任大先生不敢鲁莽决断,只托词说此画眼下藏在江苏老宅,需打电报叫人送到天津来,得费些时日。
  
  送走传话人,任大先生踌躇之下,猛然想起贾亦真这个世侄,在天津卫古玩圈子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便携了礼物亲自登门,想找他讨个主意。
  
  听完前因后果,贾亦真连连摇头:“叔父,此事着实可疑。巡捕房的那位黄探长,我也听说过,原是个跑码头出身的地痞,这种人浑身上下没半根雅骨,又哪会对书画有兴致?倒是他身后的那位日本领事藤田原,是天津卫古玩圈子里有名的中国通,一直在变着法子搜刮中国的古董珍宝,知道你们任家藏有吴道子的名作,怎么会不垂涎三尺?恐怕这事九成九是他暗地里在指使黄探长,任少爷在戏园子犯事,只怕也是黄探长设下的局。”
  
  任大先生登时恍然大悟,觉得所有蹊跷都说得通了。这下他更愁了,眼巴巴望着贾亦真,等着这位混江湖的世侄拿主意。贾亦真态度决然地说:“叔父,那幅《天王送子图》不光是任家的传家宝,更是咱中国的传世国宝,决不能叫东洋人夺了。”
  
  “道理我明白!”任大先生哭丧着脸道,“可我就这么一个骨血啊!”贾亦真思索了片刻,说道:“您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由我来安排,我来做一幅可以乱真的赝品,您再拿去献给黄探长,换回少爷。”
  
  任大先生原本就有这意思,他一咬牙,说了一句“就这么办”,随即问起制作赝品的费用。贾亦真说按行情规矩,做这一桩大活计的工费要两千银洋。
  
  反目成仇
  
  任大先生吃了一惊,数目不小啊,这不免就有些狮子大开口趁机宰人的意思了。当然,他心头虽有些不快,也还是一口应允了。
  
  当天夜里,任大先生趁着夜色悄悄地将《天王送子图》的真迹送到了贾亦真手里,供他比照。
  
  几日后,贾亦真便把一幅足以乱真的《天王送子图》赝品和原画真迹,一同交到了任大先生手里。两幅画从画色、绢料到装裱,乃至历代藏家盖在画布上密密麻麻的收藏章,几乎都一模一样。任大先生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瞧出了真迹与赝品之间的一处极其细微的差别。
  
  “手艺没得说,肯定能成。”任大先生对贾亦真直竖大拇指。
  
  任大先生救子心切,当晚就托人将赝品画作送到了黄探长府上。孰料过了一天,他并没有如愿等到儿子平安回到任公馆。
  
  又过了两天,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黄探长派人把那幅赝品画作狠狠地摔在了任大先生的脸上,还警告他放老实点儿,别指望着拿“西贝货”糊弄。来人还特别奉送了一件“回礼”:任家少爷的一件衣服,上头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传家宝了,儿子的性命要紧。任大先生只能颤巍巍地将那幅《天王送子图》真迹捧了出来。
  
  第二天,任家少爷终于囫囵个儿地回到了任公馆。任大先生却因怄气吐出一口老血,他既痛惜传家宝为人所夺,更愤恨那姓贾的小子徒有其名,害得儿子平白受了一茬儿罪。他越想越气,就跑到贾亦真家门口,指着屋里破口大骂。贾亦真闭门不出,也没回嘴,由得他骂。
  
  光是骂还不解气,任大先生索性雇了些地痞上门闹事,后来甚至让人趁夜往贾家院子里投掷火把,险些烧了屋子。很快,天津卫人人都知道制作古董赝品的第一人贾亦真手艺不精,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贾亦真原本生意是应接不暇,这么一来,很快就门前车马稀了。
  
  如此过了两三个月,风波终于算是过去了。这天,贾亦真却拿着拜客的帖子“啪啪啪”地拍响了任公馆的大门。这动静不小,门前很快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任大先生听说是贾亦真登门,险些把午饭都喷了出来,他冷笑道:“他还有脸登门?怕是落魄得连盘缠都没了吧!也罢,看在同乡的分儿上,打发他几个铜钱。”
  
  门房领命而去,很快又回转了来,禀报道:“老爷,他说,让您一定打开拜帖看看。”
  
  真假皆空
  
  任大先生耐着性子打开拜帖,不由得眼皮一跳,拜帖内页赫然写着四个字——“真画还在”,他来不及多想,吩咐门房放贾亦真进门。
  
  贾亦真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解下背上的一个破旧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幅画卷来,“哗啦”一下展露在任大先生跟前,正是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
  
  任大先生凝视片刻,嗤笑了起来:“又想来糊弄我讹几个钱了?你说这是真画就是真画了?”
  
  贾亦真淡淡地说道:“不怕假,就怕比。任叔父,黄探长派人还回来的那幅赝品应该还留着吧?拿出来比照着看看就知道了。”
  
  任大先生吩咐仆人把那幅赝品取出来,与贾亦真带来的画放在一起鉴看。两幅画非常相似,但在神韵气象上还是显露出了差别。任大先生的额头上很快冒出了冷汗,果然贾亦真带来的画才是真迹原画。
  
  贾亦真这才告诉任大先生,当时他是制作了两幅赝品,第一幅穷尽心血做到了九成九的真,第二幅却故意做得稍稍逊色些。同时拿到这两幅画时,任大先生心中先是存了这两幅画一真一假的念头,在第二幅赝品的衬托之下,便觉得第一幅是真画了,这个就叫先入为主。
  
  能成功骗过巡捕房的黄探长靠的也是这种障眼法。黄探长背后那位日本领事藤田原和被派来传话的中间人都是颇有眼力的行家,单凭一幅高仿的赝品,很难从他们手里混过去。所以交上去的第一幅画,很快就被看出是赝品。后来,任大先生心疼儿子,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第二幅画捧上去,日本领事再看那画确实比第一幅要高明,自然就信了。这是贾亦真从一开始就算计好的,既可以保画又可以救人。任大先生呆了,心头既惊喜又惭愧,他嗫嚅道:“你、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一直错怪你。”
  
  贾亦真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是提早给您透了底,您交画时,神色言语能不露破绽?您事后成天在我家门口破口大骂,变着法儿寻我的晦气,这也不是坏事。您越是心疼、怄气,黄探长与日本领事便越是坚信不疑。只是不免砸了我的招牌,害得我下半辈子没饭吃了。到今日风平浪静了,我就来登门讨取应得的那两千银洋的工费。”
  
  任大先生一愣,立馬明白了贾亦真当初为何开口要价那么高昂,这两千银洋哪里是工费,简直是买断了他下半辈子的生计呀!
  
  一声吩咐下去,任公馆账房很快就捧了两千银洋过来。贾亦真把银洋扫进带来的破包袱里,连着带来的那幅《天王送子图》真迹也一起装上,背上包袱转身就往外走。
  
  “慢着!”任大先生拦住贾亦真,“画不还我了?”
  
  “任叔父,原是想还您的,只怪您太不仗义,”贾亦真头也不回地说,“您不明内情,心里气恼上门骂我、雇人到我家闹事,这都情有可原,可您还指使人半夜往我家扔火把,险些烧死我一家老小,实在歹毒!念在咱两家是世交,我忍了,这幅《天王送子图》就算是您给我的赔礼了。”
  
  任大先生急眼喊了一声,几个壮实的仆人拦在了跟前。贾亦真懒得看一眼,说:“您要想强夺这画,我出去把事宣扬一通就拍屁股跑路,自然有日本领事和黄探长来找您要真画;您要想杀人灭口,刚才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瞧着我登的门,您有胆子把我弄死在这儿?”
  
  任大先生一下子就蔫了,再不敢让人阻拦。贾亦真大踏步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冲着任大先生嘲讽地笑了笑:“任叔父,其实您刚才要是真的把画抢了去,我也并不会把事情宣扬得叫日本人知道。我虽是不成器的江湖子弟,也还知道这是国宝,不能落到洋人手里。可您没这份胆气魄力,就不该当这东西的主。”言毕,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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