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世纪最后一年,我走出大学校门,告别赣西那个偏僻的小镇,来到广州一家电脑经销店打工。老板叫卢宏伟,是我大学同学卢宏倩的哥哥,我能到他手下工作,是靠她的力荐。
我知道这份职业来之不易,干起活来特别卖力,不到一年,我的销售业绩连续八个月位居全公司13名销售人员之首,被老板加薪并提拔为销售主管。原先的主管钟兵因连续5个月业绩上不去而被自然免职。我与钟兵相处甚好,无意取代他,但市场竞争是残酷的,公司也有明确的奖惩制度。钟兵本可留下当营销员,但他抹不下面子,黯然离去了。
第二年秋,卢老板委派我去深圳开拓市场。几经努力,我又创下了“花最少的宣传费创最大的销售效益”的新业绩。当然,我付出的代价是每天马不停蹄地奔跑和游说。卢老板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每月都要来深圳鼓励一番,我的工资和奖金随之又翻了一番。
一年后,钟兵突然找上门来,问我近况如何?我把在深圳打拼几年的情况如实地向他说了。钟兵叹息一声:“你这样拼命干,可惜是为人作嫁,自己能得到几个大洋?”我问他此话怎讲?他说:“不瞒你老弟,这几年我在兰州开了家同样的公司,每年都有十几万的利润进账。你是个难得的人才,难道想打一辈子工吗?我们合伙干吧,当老板的滋味跟打工完全不一样啊!”
我动了心。要知道,当老板确实是我几年来的梦想。我家里穷,父母都是下岗工人,靠经营一爿小吃店为生。几年前,我考大学差3分达到录取线,是父母七拼八凑凑了3万多元让我读自费。我发誓毕业后一定要尽快把那笔债还了,然后再挣一笔钱把家里那破房子拆了重建,让为我劳累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有个像样的歇息场所。于是我决定跟钟兵到西部去发展,除了把4万元寄回家还债外,余下的11万汇到兰州钟兵的账户上。
得知我要离开深圳,卢老板很惋惜,他妹妹宏倩也从南昌打电话要我留下。这些年来,宏倩和我的情感好像有可能往超越同学的关系发展……可此刻,发财心切的我还是拒绝了她的挽留。
我和钟兵来到兰州。他安排我在天河宾馆住下,说明天来接我去他的公司谈合作的事。第二天上午,我吃过饭等着钟兵来接,直到中午也不见他的人影,打他的手机却关机。我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来人。我四处打听他公司的地址,却无人知晓,只好到工商局查询,才知他的公司早已注销,找到银行,发现那是个临时账号,我汇来的钱已被他取走了。我发现自己受骗了,便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二
由于自己的草率,失去了来之不易的血汗钱,我仰天大哭,急得每天往派出所跑,希望能把钱追回来。警方告诉我,钟兵是网上的通缉犯,不知何时能逮住他,要我耐心等候。
在那陌生的西北古城,我怎能“耐心等候”?首先面临的是生存问题,我每天去劳务市场找工作,可适合我干的工作太少,即使碰上了,待遇又太低,只好去一家电脑培训班当教员。
我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而收入只有深圳的十分之一,除去吃住,所剩无几。当时如果硬着头皮回深圳,也许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然而我没有回去的勇气。半年后,我辞掉了这份工作,又不断往派出所跑,催促他们快些追回我的钱。办案的警察被我缠烦了,说:“我们正在努力,不过你的钱完全追回的可能性并不大,与其这样傻等,不如捋起袖子再去挣钱。”这本是人家的善意劝说,我却大骂警方无能。这时候,我开始自暴自弃,白天无所事事睡大觉,晚上泡到旅社录像室里看录像。那时正风行警匪片,而我特别钟情那些抢劫的情节。也许是潜移默化吧,我竟然产生了去“试试”的冲动。我当时只是想,自己反正是外地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弄点钱花花,果真能铤而走险弄它几万、几十万,以后的日子就不必愁了。至于这样做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压根儿就没多考虑它。
通过若干次观察踩点,我认为夜晚在银行自动取款机附近行动是最佳方案,因为夜晚取钱的都是有钱人,取钱一定有急用,且数目不会少。于是,那天夜晚,我幽灵似的在滨河路一家银行取款机附近转悠。我发现有几个人来取款,要么是人长得高大威猛,要么是有人陪同,我无力对付,不敢下手。正打算失望而归,正好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到取款机前,她也许没发现暗中的我,卡片一刷,“哗”的一声送出一沓百元大钞,她把钱装进挎包,慢悠悠地朝前走去。我见她孤单一人,心想这是上天给我安排的机会!见她从灯火辉煌的闹市拐进一条偏僻的胡同,我赶忙追到她的背后吼道:“不许动!把钱交出来!”并亮出一把儿童玩具塑料匕首。姑娘愣了一下,两眼死死盯住我的脸,平静地说:“不就是要钱吗?我这5000元全给你,干吗要抢?”我伸手接过姑娘的钱。这时,从胡同口走来四个巡警,我吓得两腿发抖,心想这下完了!我死定了!岂料姑娘却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前走。巡警来到我们身边,问:“有事吗?”姑娘答:“没事,我们在这儿走走。”巡警说:“你们谈恋爱也得选个安全的地方,这里人少灯暗,常有歹徒作案,快走吧。”姑娘说:“谢谢!”
几句简短的对话,对我来说真是一场午夜惊魂!
巡警走了,姑娘松开我的手,说:“看你像个知书达理的人,怎能干这事?你明白抢劫的后果吗?那是要判重刑的呀!刚才只要我说出去,你就完了!”
我发抖着,将钱还给她后便“扑通”跪在她的面前:“我不明白,你对一个抢劫你的人为什么这样仁慈?像上天派来的观音菩萨?”姑娘一把将我拉起,说:“我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像个专干抢劫的人,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的吧?遇上什么困难了?”我擦着感动的泪水倾诉着自己受骗的遭遇。听完我的话,姑娘说:“我理解你的困难,我借点钱给你吧,要多少?”我说:“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担心我不还吗?”姑娘摇摇头。我说借1000吧,她立即给我10张大钞,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你也回去吧。”说完她便朝前走去。我怔了一下,飞步追上去问她的姓名和住址。她告诉我,她叫宫杏美,和妹妹杏丽在前面的东顺街开着一家“美丽发屋”,嘱我方便的时候去那儿坐坐。
回到住处,我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浑身仍在颤抖。令我不解的是:一个女孩子深夜去取钱怎么不怕?面对我的凶器(尽管是假的),一般人早就吓傻了,她为什么竟能镇定自若?我想她无论如何不是个普通的女孩!
第二天,我找到杏美姐妹的发屋,惊异地发现她们长得很相似:杏眼圆脸,高挑个儿,一笑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杏美显得有些劳累,却像菩萨一样温和、友善。对昨晚的荒唐事,我再三向她致歉和道谢。杏美说不必提它了,相识就是缘。我问她你面对匕首无所畏惧,难道天生就这么胆大?杏美笑笑:“你不是说我像菩萨吗?菩萨没胆,怎么会怕?”
我呵呵地傻笑着:“今后叫你美菩萨吧,你真的有一颗菩萨心肠。”杏美笑笑。当问到她们美发店的情况时,杏美介绍,她家住陇南定西县的一个山村,高中毕业后来兰州打工,先后干过酒店服务员、电机厂绕线工,后来进了美发店当学徒。两年后,掌握了美发技术,便租了这间店单独经营。她热情的服务招来了大批回头客,忙不过来,才请妹妹杏丽来帮忙。我打趣道:“老板,收下我打工吧?”杏美莞尔一笑:“你是搞高科技的,我的店哪容得下你?”一番调侃,我开心地笑了。要知道,那些日子,我从没有这样开心过,我为自己能认识这位“美菩萨”感到莫大的幸福!
三
打从认识了杏美,我的心态彻底改变了,不再自卑,不再失落,又拼命去寻找工作,终于在一家计算机中心当上了技术员。不久,派出所通知我,钟兵在长沙落网了,现已押回兰州。我兴奋不已,赶到看守所。见面时,钟兵尴尬地看着我。我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说:“你抢了我的饭碗,我想报复你。我好后悔,对不住你!”这卑鄙小人,坑得我好惨啊!我从警方手里拿回钟兵花剩的2万元。我给派出所送了一面锦旗后,便把这消息告诉杏美,还了向她借的那笔钱。我请她姐妹俩吃饭,她们爽快地答应了。当晚,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后,杏丽被她的男朋友喊走了,我牵着杏美的手在黄河边漫步。我想起那个已关入高墙的钟兵,对杏美说:“我的美菩萨啊,没有你的宽容,这些日子我肯定蹲在班房里。”杏美娇嗔地说:“我早就叫你莫提过去的事了,下次再提,当心挨揍!”她扬起小拳头朝我打来,我动情地将她揽入怀中,吻着她那张有些疲倦的脸,心想,她就是值得我一辈子去感谢和呵护的女子!
我开通了停用已久的手机,向江西的父母报平安,也向深圳的朋友问候。当他们问起我在西部混得怎样时,我不得不把受钟兵欺骗的事说出来。卢老板让我回深圳去,他说宏倩已辞去了南昌的工作,到深圳干电脑销售了,她对这—行不熟,要我回去给她指点迷津。这时宏倩也来接电话,说:“庆尧,我已到深圳干你的本行,但很生疏,你快回来带我吧!我哥说了,深圳要开分公司,就等你来当老总了!”我说让我考虑考虑吧,宏倩有点急了:“还要考虑什么?深圳不比兰州强?就算是我这个老同学求你了!”
我把这一消息告诉杏美,她一边抹泪一边劝我成行。她说深圳的舞台更适合我。我明白了,她是既不愿我离去,也不想耽误我的前程。我说:“杏美你等着,我在那边忙过一阵子,一定接你们姐妹过去发展,好吗?”杏美点点头。
我回到深圳,卢老板哥妹高兴地为我接风洗尘。宴席上,卢老板宣布我为分公司经理,宏倩当我的助手。由于轻车熟路,短短几个月时间,我把全部销售人员都进行了培训并带他们上路,分公司的业绩一月月飙升。宏倩很欣赏我的才能,向我示爱。平心而论,宏倩是个优秀的女孩,我也曾对她有过倾慕,但如今,我心里装着的只有杏美。我不想伤害她,便毫无隐瞒地把杏美的事说了。宏倩有些突然,但还是说:“我由衷地祝福你!”
那些日子,我频频与杏美通话,每次她都说一切很好,嘱我不要为她分心。我也留意周围的美发店。在宏倩的帮助下,我在福田区谈妥了一间店面,准备把杏美姐妹接来。杏美说:“别急,我现在生意正旺呢,等以后生意淡下来了,我们就过来。”
两个月后,杏丽突然来电话,哭着说:“姐姐去世了,庆尧哥,你快来吧!”
犹如晴天霹雳,我被震懵了!我忍着悲痛把这事告诉宏倩并决定尽快赶去。宏倩说她陪我去,我说不用了。宏倩执意要去,说如怕误会,就说我是你妹妹。我只得同意。
抵达兰州,在杏美的遗像前我长跪不起。从杏丽哽咽的叙述中,我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在两年前,杏美就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因为是晚期,医生断定她最多只能活一年。为了不让亲朋承受这长久的痛苦,她们姐妹商定不把这消息告诉任何人。她们乐观地工作和生活着,瞒过了所有同她们交往的人。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她的脸上老是带有倦意!杏丽把她姐姐临终前写给我的信交给我看:
“庆尧:谢谢你陪我走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我早该走了,因为有了你,才延长了一年多的生命!你是真诚的,要是我真能变成‘美菩萨’伴你终生多好!记得,你曾多次问我,面对抢劫为何一点不怕?现在我向你坦白:一个身患绝症连死都不当回事的人,还有何怕?我走后,拜托你两件事:一是把杏丽当你的亲妹妹看待好吗?眼下她和她的男友暂无外出打算,今后若想到深圳去发展,你这当哥的请多多关照;再是请你尽早寻找一个好女友,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平安幸福的……”
读完信,我控制不住,大哭了一场,在场的亲朋也泪光盈盈。我对着她的遗像说:“杏美,你放心去吧,你托付的事我一定能办到!”
我和宏倩协助杏丽把杏美的骨灰带回定西老家安葬了,而后又给了她父母一笔钱。告别兰州时,我再三叮嘱杏丽有事及时同我联系。杏丽说:“我姐说了,你就是我的亲哥了!今后我们常来常往吧。”我说:“一定!一定!”
回程途中,我想起杏美留给我的真情挚爱,禁不住又泪水潸然。宏倩也感动不已,她替我擦去泪水,自己眼眶里也噙着两汪晶莹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