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剁手旧恨
初春的一天,已是午夜时分,青州镇天一锣店的金志并无半点睡意。透过店内明亮的灯光,呆呆望着悬挂在墙上一面面大者如斗笠,小者似碗口,多数为草帽般大小的铜锣,他紧蹙眉头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才好。
早饭后不久,镇文化站唐站长急匆匆来到他店里,说是台胞陈巨才父子俩明日将来青州。他俩是应县文化局吴局长的邀请,回家乡参加一项不同寻常的文艺活动。为表示家乡人民的盛情,镇长指示文化站安排人敲锣打鼓,学校组织学生夹道欢迎离开大陆后第一次返乡的贵宾。唐站长来找他,一是要借他的铜锣用,二是请他出马打锣。
如果是迎接别人,金志一定会欣然答应,可如今面对的却是父亲金大锤的仇人!上世纪四十年代,金大锤从苏州来到三湘大地的千年古镇青州开了爿锣店。他不仅浇铜铸的锣响亮清脆,而且敲锣也手艺超群,既能打大锣,也能打小锣,还能同时击钹,有“金锣”的美誉。陈巨才则是镇上一户唱花鼓戏人家的儿子。他从小就喜欢打鼓玩,开始懂事后,一边击鼓一边揣摩鼓点,不到20岁,无师自通,学会了打堂鼓、斗鼓、尖鼓、架子鼓……乡亲们称他为“铜(陈)鼓”。锣鼓打击乐需要鼓、大锣、小锣、钹四件组合。陈巨才找金大锤搭伙,由他司鼓,金大锤一手打大锣,一手击钹,美中不足的是还缺一人打小锣。
一天,一位叫王鲜花的姑娘跟随父亲来青州卖艺,借住在天一锣店。走时,王鲜花对金大锤的打锣技艺产生了浓厚兴趣,表示不愿再跟随父亲四处漂泊,想留下来拜师学艺。金大锤尚未成婚,见她聪明俊丽,年纪与自己相当,就收留她为徒弟。王鲜花心灵手巧,悟性很强,很快就学会了打小锣。三人搭档经过多次的练习,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技艺也越来越纯熟。不久,青州的“金锣铜鼓”声名远播。每年里,结婚的、贺寿的、唱戏的、办庙会的、出殡送葬的……慕名前来请“金锣铜鼓”的络绎不绝。三人凑到一块,锣鼓一响,声振四方,可以敲打出震撼之声、喜庆之声、欢快之声、悲戚之声……
发生在1944年8月的一场血案,使金大锤和陈巨才两人变友为敌。
这天,日本鬼子渡边率一个分队进驻青州。为炫耀大日本皇军的赫赫军威,部队进镇时,渡边命令金大锤替皇军鸣锣开道,民众要夹道欢迎。指名金大锤去替鬼子敲锣,金大锤一打听,想不到竟是陈巨才的鬼主意。原来,陈巨才也看上了年轻貌美的王鲜花,想方设法要从金大锤手中夺得这朵鲜花。眼看王鲜花就要嫁给相貌不如自己的金大锤,正在心急火燎时,听说鬼子要开进青州,他绿豆眼一阵眨巴,厚颜无耻冒出个损招。夜幕降临后,他偷偷溜进鬼子驻地,垂手站立渡边跟前,满脸堆笑献媚道:“太君,嘿嘿,中国古代做官的出巡,讲究鸣锣开道以显官威。皇军此次进驻青州,何不也效仿这种做法,一路耀武扬威,显示出皇军的威武气势!”渡边是个中国通,听陈巨才一说,立即来了兴趣,大拇指一竖,过来拍着陈巨才的肩膀:“你的,主意的大大的好!”陈巨才见渡边夸奖他,心中像喝蜜般甜,又说:“青州有个叫金大锤的,人称‘金锣’,让他敲锣开道真是威震八方。”渡边眉开眼笑,当即要维持会长去向金大锤传达皇军的命令,并组织青州的民众夹道欢迎日军进镇。在返回的路上,陈巨才哼着小曲,别提有多得意,心想:你金大锤去了就会丢人现眼,让王鲜花当汉奸唾骂;不去,渡边一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他就可以如愿以偿把这朵鲜花采撷到手。
日军进镇这天,维持会长领着两个鬼子来到天一锣店,气势汹汹押着金大锤来到日本军队前。渡边命令金大锤提着一面大锣走前,两名士兵各执一面膏药旗紧随,自己居中,三十多名士兵随后。一切就序,渡边大声发令:“敲锣!出发!”金大锤挽起衣袖,执槌对准锣中心奋力一击,“哐——”铜锣发出洪亮清脆的一响。就在第一记锣声还未散尽铜锣仍在晃动之时,蓦然,金大锤用手掌猛地一按,“咔嚓”,锣面竟裂出一条长缝。再敲第二下时,铜锣发出嘶哑变音的裂帛之声。渡边眉头一皱,停住步伐,瞪了金大锤一眼,非但不发怒,反而大为赞扬:“好样的,有军人的气势!”说完,又令人重新换来一面新铜锣。队伍继续前进。这时,金大锤往锣面上轻轻一敲,此锣竟奇怪地哑然失声了。用槌击在锣面,仿佛在敲打生铁一般,声音异常刺耳。渡边这回来了火,抓过金大锤“啪啪”掴了几个耳光,骂道:“八格牙鲁,你的给皇军捣鬼,良心的坏了!”渡边还不肯善罢甘休,又令人取来第三面铜锣,用指挥刀搁在金大锤肩膀上:“你的,再捣鬼,死啦死啦的!”金大锤接过铜锣,有气无力地敲打着,半天一下,半天一下,悲戚之声引得两旁观看的乡亲忍不住掩嘴窃笑。渡边感到奇怪,令人找来陈巨才,厉声质问道:“你的说,这是怎么回事?”陈巨才偷眼瞟向金大锤,支支吾吾禀告:“太君,这是当地出殡送葬的锣声。”“什么!什么!”渡边闻听,恼羞成怒,脸气青了,鼻子也气歪了,大叫:“你的……金锣,在丢大日本皇军的脸……”说着,抽出指挥刀,抓过金大锤的右手,刀光一闪,金大锤的右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陈巨才没想到日本鬼子如此凶残,觉得自己再难在青州做人,当天晚上就如丧家犬一般逃出了青州。一个月后,他被一支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听说他会司鼓,就把他编入军仪仗队打军鼓,1949年9月又随军溃逃到了台湾……
二、发掘遗产
这次陈巨才回青州,并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另有原因。
去年下半年,青州文化站按照县文化局的要求,开展了一次全面的文化普查,重点是发掘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对有地方特色的要逐级向上申报。唐站长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太熟悉这片土地了,他深知锣鼓是中华传统音乐的打击乐器,千年古镇青州的锣鼓作为民间锣鼓艺术的一个品类,尽管不像山西的威风锣鼓、陕西的安塞腰鼓那样誉享全国,声闻世界,但毕竟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值得很好地去发掘。他是听着各种花样的锣鼓声长大的,他再次逐一走访民间艺人,获知青州锣鼓的花样有:龙灯锣鼓、灯彩锣鼓、划船锣鼓、道场锣鼓、走马锣鼓等。民间老艺人还告诉他,青州锣鼓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是鼎盛时期,当时的“金锣铜鼓”名扬三湘大地,几十年来无人可比。
唐站长到县局汇报情况,吴局长听后挺感兴趣,问:“你跟我说说,那时的‘金锣铜鼓’是怎么回事?”
唐站长回答:“金锣是指打大锣和击钹的金大锤,铜鼓是指司鼓的陈巨才,再加上打小锣的王鲜花,三人组成一个打击乐班子,简称‘金锣铜鼓’。”
“哦,是这样。”吴局长点点头,忙问:“不知这三位民间老艺人如今还健在?”
唐站长说:“我作了调查,金大锤和王鲜花是一对夫妻,两位老人还健在,但都八十多岁了,现在跟儿子住在一块。他儿子是天一锣店的老板金志。陈巨才1949年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具体情况还不了解。”
吴局长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不知陈巨才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的话,邀请他回趟青州,三位老艺人演奏一场,将锣鼓声录下音来,把打击的锣点、鼓点记录,再整理一份详细的资料,就可以向省里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说到这里,他交待唐站长:“你回去再打听一下,看看能否了解到陈巨才的详细信息。我下个月会去参加一次省里组织的到台湾的文化观光活动,争取见到这位号称‘铜锣’的老人。”
几天后,唐站长打电话给吴局长,说是通过走访陈巨才在青州的亲戚,得知老人还健在,住在高雄县,具体的住址他们也不清楚。吴局长心想,一个县人海茫茫,要寻找一个凡人,看来希望渺茫。
吴局长赴台湾活动的地点正好安排在高雄市。为期一周的文化观光结束后,在最后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他专程去了趟高雄县,来到当地的文化主管部门,请求协助寻找一位叫陈巨才的老艺人。没想到吴局长一提“陈巨才”的名字,当地官员都很熟悉,一位姓周的青年人惊叫:“陈巨才,不就是那位住在旗山镇很会司鼓的陈大师吗!”他麻利地从建档的民间艺人中翻出了陈巨才的资料。吴局长看完后,得知陈巨才的详细住址,知道他年近九旬,从部队退役后,经常被一些文艺团体或民间活动请去司鼓,是当地一位很有名气的民间艺人。小周口无遮拦,挺得意地向吴局长透露:“我们还准备将陈大师的司鼓绝艺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呢!美中不足的是,高雄没有出色的打锣艺人与他搭档。”吴局长听此一说,心中一沉,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吴局长在小周的陪同下,很容易在旗山镇找到了陈巨才的住处。陈巨才的儿子陈益民听小周介绍来人是与父亲一个县的大陆老乡,很是亲热,忙着招呼入座、泡茶。小周因事务繁忙,喝了杯茶就急匆匆走了。陈巨才听说家乡来了人,踉踉跄跄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身材瘦长,脸上满是黑斑,神色有些倦怠。六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家乡的人,显得十分激动,嘴翕动了几次,不知说什么好。
吴局长握着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微笑着说:“陈老,我姓吴,在县文化部门工作。早就耳闻青州锣鼓很有特色,听乡亲们回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青州的‘金锣铜鼓’更是响遍三湘大地,没有人不知道青州有个司鼓的陈巨才。以后几十年,没有一个司鼓的比得上您陈老。”吴局长说到这里,故意停住话头,注意观察陈巨才的表情。这时,只见陈巨才容光焕发,激动得两眼放光。吴局长会心一笑,又说:“青州乡亲们热诚地邀请陈大师近期回家乡一趟,看看家乡的新变化,同金大锤、王鲜花两人……”
陈巨才一听“金大锤、王鲜花”两人名字,浑身一哆嗦,打断吴局长的话,瞪大眼睛幽幽问道:“金大锤、王鲜花还……还在?”
“还在!还在!”吴局长点点头:“我来旗山,是特意邀请你回青州同他们两人同台献艺,展示‘金锣铜鼓’的艺术魅力。”
陈巨才黯然不语,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愧疚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能回青州,我对不起大锤啊!”说完,老泪溢满了眼眶。
见此情景,吴局长心中一怔,不解地问:“你和金大锤不和?”
陈巨才并不细说,只是唏嘘着自责:“我有罪,有罪啊!我没有脸面见大锤和鲜花……”
吴局长不清楚陈、金两人的裂痕到底有多深,一时是无话可说。
这时,陈益民过来劝阻道:“爸,你如今患了重病,不能回大陆啊!”说完,小声在吴局长耳旁嘀咕道:“我爸前天CT检查发现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
肺癌晚期!吴局长心里凉了半截,沉默了一会,遗憾地将来意向父子俩和盘托出:“我这次专程来旗山,是代表县文化局邀请陈老回青州同金大锤和王鲜花同台演奏一场。我们将这‘金锣铜鼓’声录音,整理成资料,代表县里向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验收上了,再向国家申报;成功了,将代表中国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考虑到三位老人年事已高,时间紧迫,我们是抢救性发掘。只是没想到陈老身患重病,当然以身体为重,尽快医治要紧。”
陈巨才听吴局长这么一说,惊讶不已,“嗖”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激动地说:“代表中国向联合国申报?天哪!这么说,小小青州的‘金锣铜鼓’要名扬世界啦!回去!抬着我也要回青州!”说完,又犹豫起来:“我回去,不知道大锤愿不愿见我?”
想不到陈巨才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吴局长心中一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金大锤夫妇欢迎你回去呢!”
陈益民见父亲要回大陆,急了:“爸,你的病很严重,不能旅途劳累。”
陈巨才脖子一梗,悲壮地说:“你不用说了,我清楚自己得的啥病,也知道只能活半年了。正因为我在世的日子不多,我更要给家乡留下点什么,并赎回我的罪过。”
陈益民无法拗过犟脾气的父亲,叹了口气,只得同意并陪同父亲一起回青州。
三、请罪无门
半个月后,陈巨才父子俩回到了阔别63年的青州。家乡人民敞开宽广博大的胸怀,敲锣打鼓,热烈欢迎海峡东岸的游子归来。
金志借出了大锣、小锣和钹,但他借口身体不舒服,最终没去打锣欢迎陈巨才返乡。
第二天,陈巨才父子俩在唐站长的带领下,来到天一锣店。陈巨才要主动拜访金大锤,当面向他请罪,希望能得到宽恕。可是,金志远远看见唐站长领着两位陌生人过来,板着脸,“咣当”一下就把大门关上了。瞅着这阵势,唐站长一时傻了眼,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巨才窘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陈益民也不理解金家为何将人拒之门外。
唐站长嘟囔了一句,硬着头皮过来敲门,对着门缝说:“金老板,我是镇文化站的小唐,台湾来的客人要见你父亲,开开门呀!”
店内悄无声息。
唐站长皱了皱眉头,继续恳求道:“金老板,请你开门好吗?文化站有重要的事通知金老师傅。”
这时,门内总算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爹不在家,他去了美国!”
什么?去了美国?这不是在骗人吗!唐站长生气了,用拳头擂着店门大声嚷道:“金老板,你不用糊弄我。你听好了,台湾来的陈大师是县文化局吴局长请来的客人,他专程回青州,是要同你爹你娘共同演奏锣鼓,我们要将‘金锣铜鼓’向上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吴局长和镇长很重视这项活动,误了事,你可要负责任……”
但任凭唐站长如何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店内还是毫无动静。
陈巨才拉了下唐站长,伤心地说:“我们走吧!大锤记旧恨不愿见我,莫强求,莫强求!唉……”
陈益民也在一旁埋怨:“要知道是这样,就不该回大陆,真气人!”
三人吃了闭门羹,悻悻地来到镇政府。唐站长向镇长汇报完情况,镇长不由得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吼道:“胡闹!胡闹!金志呀金志,你要是误了吴局长交代的事,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说完,把衣袖一捋,气势汹汹地说:“走!再跟我走一趟。我就不信请不动金老师傅这尊菩萨!”
一行人再次来到天一锣店,店门仍是紧闭着。镇长铁青着脸指示唐站长:“你去敲门,就说我来了!”
唐站长用力敲着门,大声喊:“金老板,镇长在百忙之中亲自来了,快开门哪!”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突然,一条凶悍的狗“呼”地窜出门外,“嗖”地一下扑向陈巨才,在他腿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陈巨才毫无防备,惨叫一声,吓得瘫倒在地上……众人大惊,赶紧过来七手八脚扶起他。镇长交待唐站长立即打电话让镇办公室派小车来。
金志出门见此情景,一时吓坏了:“啊呀!该死的狗,怎么……咬人呢!”
镇长气得拽住金志,戳着他的脑门子说:“姓金的,要是陈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告你故意伤害罪!”
金志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问陈巨才:“陈、陈老先生,没……没事吧?”
陈巨才气得长吁短叹,望着出血的伤口,恼怒地说:“你不应该这样嘛。我几十年前做了对不起你爹的事,我这次回来是向他请罪的。你不仅闭门不见,反而放狗咬我,过分了,太过分了!”
这时,镇政府的小车飞快驶来,把陈巨才送到镇医院医治。
“但愿平安无事,否则,我也不好向吴局长交代。”镇长说着,横眉怒目瞅着金志,“还有,你怎么胡说你爹去了美国?”
金志低着头,讷讷地说:“镇长,我爹我娘上个月确实有去美国探亲的……”
“不管怎么说,向联合国申报非遗是大事,你必须让你父亲好好接待台湾来的陈老先生,否则,我就要追究你故意伤害台胞的罪!”镇长扔下这句狠话,领着唐站长扬长而去。
四、台胞献艺
唐站长得知陈巨才被狗咬并无大碍,十分高兴,立即陪着陈巨才父子再次来到金家,与金大锤夫妇商量排练、演奏的事。陈巨才见到金大锤诚惶诚恐,讪笑道:“大锤兄弟,你好吗?我们相隔63年没见面了吧!”说着,礼貌地伸出手来要同金大锤相握。
金大锤恶狠狠瞪了陈巨才一眼,扬起那只秃手臂晃了晃,忿忿说道:“怎么,你是来取笑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陈巨才满面愧色,尴尬地收回手去,深深地一鞠躬,“我向你赔罪,赔罪!”
金大锤毫不容情,撇撇嘴,鼻孔里“哼”了一声,起身要去老友家打麻将。唐站长慌了,张开双手拦住:“金老师傅,你不能走!人家陈老先生是专程从台湾回来同你俩配合演奏锣鼓的。”
金大锤停住了脚步,说:“站长同志,对不起,我不是为难你,更不是对镇政府有意见,因为陈巨才曾加害于我,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再也不会同他打锣鼓了!”
王鲜花过来劝道:“老头啊,事情过去了六十几年,此一时彼一时的,如今人家巨才上门赔了罪,你就宽恕他吧!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不知有多少,退一步海阔天空,和为贵啊!几十年没在一块敲锣打鼓了,咱们三人还是好好练习练习吧!”
“要练你去练!”金大锤气呼呼扔下这话正要出门,这时,镇长陪着吴局长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见金大锤能提前回国,很高兴。当唐站长汇报金大锤记仇拒绝演练时,镇长脸一下拉了下来,再也不搭理金大锤,而是对着金志冷冷说道:“金老板,看来金家是不愿支持镇政府的工作喽,也好,今后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找镇里帮忙,我也不会理睬。老人家太不识大体了!”
金志苦着脸央求:“爹,你答应吧!这可是青州的一件大事呢!”
可是,不管众人如何劝说,金大锤还是像头犟驴一样不回头。
吴局长摇摇头,望着金大锤无奈地说:“既然金老师傅不愿出马,三人又年事已高,此事不能再耽误了,陈大师不日就要返回台湾,怎么办呢?那只好凑合一下请陈大师、王老师傅两人演奏一场,代表青州的‘金锣铜鼓’向联合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什么?一面鼓一面锣的敲就代表‘金锣铜鼓’报到联合国去?那真是丢青州人民的脸呢!”王鲜花急了,对金大锤说,“犟老头,还是抛开旧怨出马敲锣吧,算我求你啦!”
金大锤不为所动,阴着脸拔腿就走。
镇长恼羞成怒,连声叱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吴局长也十分生气,想不到用激将法也动员不了金大锤出山。
眼看“金锣铜鼓”申遗项目已经没戏了,第二天,吴局长正要黯然地返回县里,镇长则安排唐站长订飞机票送陈巨才父子俩返台,却见金志眉开眼笑来到镇政府,说是他父亲同意最后敲一回锣。镇长很纳闷,忙问金大锤为何会回心转意?
原来,金大锤最疼爱和佩服有出息的孙子,孙子的话他奉为金科玉律。孙子在国外工作,金志不敢得罪镇政府,于是打越洋电话让儿子出面做说服工作。孙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金大锤再也犟不下去了……
唐站长领着三位老人来到镇文化活动中心排练。金大锤秃手用布条绑定锣槌,用力对准锣心敲了一下,“哐——”铜锣发出一记响亮的声音。金大锤神采奕奕,瞟了眼陈巨才,得意地说:“哼,你铜鼓没有我打锣相配,逞什么威风!”
这时,陈巨才也精神抖擞起来,重槌往鼓中央“咚咚”击打了几下,回应着:“你金锣没我的鼓声,多单调乏味!”
王鲜花老脸灿烂,笑道:“莫争了!莫争了!金锣离不开铜鼓,铜鼓离不开金锣,金锣铜鼓也离不开我的小锣。好好排练吧,千万莫丢青州人的脸啊!”
金大锤、陈巨才两人脸红了,点点头,认真地开始了排练。“咚咚嚓!咚咚嚓!”锣鼓声一响,过去的恩怨情仇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几场下来,三人很快就找到当年的感觉,鼓点、锣声、钹音配合默契,打击技艺不见生疏。
正式演奏这天晚上,镇大会场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镇长陪同吴局长坐在台下的前排中间,镇机关的全体工作人员也来了。陈巨才坐在台的中央,双手各握一根鼓槌,鼓槌系着红绸带,前面支着一面鼓。左边的金大锤一手绑锣槌,一手握住一爿钹,前面架着一面大锣和一爿钹。右边的王鲜花左手提一面小锣,右手执锣槌。三位耄耋老人都是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年龄加起来有二百五十多岁,牙齿凑在一块却只剩下八颗。但登上舞台,瞧着久违的鼓、锣、钹,面对台下乡亲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三人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中早已激情澎湃,豪情满怀。
8时,唐站长走到台前,对着麦克风激动地说:“乡亲们,我们青州是个千年古镇,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尤其是青州的锣鼓,更是地方文化的一绝。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的‘金锣铜鼓’响遍三湘大地。今天,‘金锣铜鼓’司鼓的陈巨才老人不顾年事已高,为了弘扬中华文化,专程从台湾来献艺,家乡人民表示热烈的欢迎!”顿时,台下掌声雷动。唐站长接着说:“还有我们熟悉的金老师傅和老伴王鲜花也中断演奏多年,如今为了申遗大事,也重新上阵表演,为此,家乡人民也表示感谢!”台下又是一片掌声。“三位老艺人将演奏我们熟悉的龙灯锣鼓、灯彩锣鼓、道场锣鼓、划船锣鼓、走马锣鼓。请大伙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将录音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观众听说还要录音申报什么遗产,感到这事挺新鲜的,交头接耳议论一会儿,很快就鸦雀无声。
陈巨才立起身,威严地用眼神朝金大锤和王鲜花打声招呼,两人会意地点点头。陈巨才双槌一敲边鼓“啪啪”发令,霎时,开场锣鼓响起,宏亮的声音响彻会场,在青州大地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