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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托一个梦给我,母亲》

  我渴望有一个梦。
  
  我渴望能在梦中看到我的母亲。
  
  我常常在夜晚睡觉之前,静静地躺在床上,把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和许多生活情节,闭着眼睛,细细回想一遍,好应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梦却不肯成全我,或是一夜无梦,或是映现一些与母亲无关的图像。这时,我就觉得很委屈,就想仰天长喊一声“娘”——,而后痛痛快快哭上一场。母亲啊,你把儿子忘了吗?你的儿子有哪些不孝吗?你怕累了一天的儿子晚上睡不踏实吗?为什么连一个梦都不肯给我呢?我日夜思念的母亲!
  
  我记忆的池塘里,清晰地照下母亲的模样时,母亲约摸40多岁光景。
  
  母亲长得瘦瘦小小,身子骨极单薄,然而很有活力和精神。天生的爱说爱笑,快人快语。鹅蛋型的脸上,闪动着一双灵巧的眼睛。虽出身寒门苦家,却憋着一股子不屈于贫寒的心劲和骨气,是那种秉性刚烈,通晓世理的女人。
  
  母亲生过七、八个孩子,最终成活的只有我们兄妹五个,三男两女,其中我是最小的。童年时,常有邻居夸我生得机灵活泼,母亲疲惫瘦削的脸上,就立刻闪耀一片欣喜的亮色和自豪的光彩:“要知道,俺三儿子原先是不打算要的呀!”
  
  50年代中叶,贫困的乌云,厚厚地覆盖着晋北农村。“添手不添口”。在饥馑的沼泽地艰难跋涉的母亲,实在没有力气再拉扯她的第五个孩子了。一落地的我,就很自然地被丢弃在晋北农村点火做饭的灶火门口。父亲略懂一点生辰八字,扳着手指头一掐算,这孩子不能扔,说着就去把我“拾”了起来。孩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母亲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我的生命就这样失而复得了。
  
  已经被日子消磨得十分孱弱的母亲,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像一架拧紧发条的钟表,不知停歇地奔忙着,辛劳着。家乡那一带盛产高粱玉米,秋天时,男人们下地收割庄稼,早出晚归;女人们就在打谷场上剥玉米,打谷子,披星戴月。母亲举止麻利,手下格外出活。割倒的高粱,就地用高粱秆一捆一捆地系起来,车拉人背地运到打谷场上。接下来,女人们就用一种“掐谷刀”,有时也用镰刀,一穗一穗地把高粱穗子切割下来,这叫作“掐高梁”。母亲席地而坐,怀中抱一捆高粱,一穗穗高粱穗子,就从手下鸟儿一样不停地飞出,不一会儿,母亲面前就堆起一座红色的“小山”。两个为母亲搬运高粱捆子的大男人,“供不应求”,终于累得认了输,服了气,央求母亲让他们喘口气,抽锅旱烟。众多女人里,记工员为母亲记最高工分。母亲的双手,被高粱穗子和叶子磨得殷红殷红,鲜血欲滴。母亲作为一把干活能手,从村头到村尾,可谓有口皆碑的。至今,记得我母亲的人,常常要作一番感慨和赞赏。
  
  “虎老惜子”。疼爱最小的孩子,或许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母亲把最大的爱心,温暖无比地照在我的身上。倘若能有一口好饭,母亲咽到嘴里也会吐出来喂给我吃。我如果有个头疼脑热,母亲总是急得像一团火。没有钱求医买药,母亲就熬一碗姜汤叫我喝了出汗,或用米面换两个梨煮熟了为我止咳。我不思茶饭时,母亲就擀一碗白面和玉米面做的俗名叫“金裹银”的面条,打一颗自家养的鸡下的蛋烙一张高粱面饼子。小学几年级了,一回到家,我就撒娇地躺在母亲怀里,撩开补丁重叠的衣襟“吃奶”。邻居们见了就逗我:羞人,羞人,没样子。十五六岁了,睡觉还跟母亲一个被窝,母亲的胳膊就是我的枕头,夜夜把母亲枕得麻木叫痛。
  
  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极少发火的,从来没有对我动过一个手指头。母亲是用一颗纯朴、宽容、善良的心,教了我们许多做人的道理。不管与谁家孩子吵了架,不论谁的理长理短,母亲首先教训我们。“抬头女人低头汉”。家境再穷,日子再艰难,母亲的脸上从来没有惧容和苦色,她是把苦难咬碎了咽在肚子里。她对自己的双手充满信心,她一看到她的孩子们,心就怒放如一朵苦菜花。她每天和太阳一起,挺着志气,昂然向上地走向生活。母亲教育我们:吃饭穿戴可以穷,但是心不能穷,志不能短,要在心上长颗牙。老实依然在,桥虚两头空。别人家的东西,即使一根针,也不能捡回到自己家。长大后,我读到了“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古训,读到了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名言:“只有恐惧本身,才是我们唯一应当恐惧的东西”。我感谢母亲,她使我们从小就受到了坚强的塑造,力量的鼓舞。不论在什么艰难困苦环境,都要乐观自信,知难而进。“人从虎豹丛中健,天在峰峦缺处明”。母亲十四岁就嫁给了二十七岁的父亲,她常对我们讲起有很长一段日子,饱受我父亲的打骂。孩子在父母中间,任何时候,立场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母亲一边的。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发生口角,十来岁的我抢白了父亲几句。然而,责骂我的首先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母亲说,我和你爹怎么吵怎么打,那是平起平坐的辈数,可对你们来说,父母就是一重天哪,顶碰父母那就是不敬不孝!此后,我再没有顶撞过父亲,而像对待母亲一样,献一片孝心给父亲。
  
  母亲和父亲加起来不认识一个字,可是母亲却每每苦口婆心地要我们好好念书。至于念出书来能有什么大的用处,母亲是不敢有多高奢望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一警策之语,母亲也不曾听说过。举人秀才之类的故事,父亲倒是从外面听回来讲过,可母亲像对待神话一样,听一听就过去了。但是肚子里有了“墨水”,就不用像她那样吃苦受累,这无疑至少是母亲最朴素的想法。母亲说,只要你们肯念书,是那块材料,念多高,娘就是再把裤带勒得紧一圈,也要供得起学费和书费。村里许多比我家富有的人家,孩子们早早地就辍了学,有的去学什么油匠木匠手艺,有的下地帮大人干活,为多挣一些工分。而要强的母亲一口气,把我们兄妹三个供得读了县立中学,这是一项多么不容易的工程啊!
  
  为了我们安心读书,母亲从牙缝里抠,从手指头上省。粮食不够吃,就得用野菜和谷糠来补。母亲腌菜,在那条街上是腌出了名的。每逢秋天,母亲就在两个比我还高的大瓷瓮子里,铺一层菜,洒一层盐,满满溢溢地腌上各种莱,诸如甜苣、苦菜、萝卜缨子。为了腌得结实,最后用一块大黑青石压住。秋粮入囤,母亲也不忘在玉米面中掺糠,在高粱饭里夹菜。母亲说,要省就得在瓮口上面省,等到瓮子底时,就已经迟了。在一个个露水打湿的早晨,我们睡得正香,母亲就已经从田野上回来了,她放下沉甸甸的装满青草和野菜的大萝筐,开始喂猪喂羊喂鸡,努力从生活的不同侧面,支撑和保护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日子。冬棉秋夹夏单衣,而十冬腊月里,母亲上身只穿一件夹袄,要熬过几个月的严寒,常常冻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瑟瑟颤抖。
  
  母亲不喜欢别人廉价的施舍和同情,常说人情债难还。富一点的人家,开始用上了缝纫机,主动帮我母亲裁做衣服,母亲就提出为人家纳鞋底,绱鞋帮。那密密麻麻的针迹,纳入母亲多少个不眠之夜呵!穿过我母亲做的鞋的人说:张绪仙纳的鞋底子,就像胶皮底子一样坚实耐磨。可他们怎么知道,那用补丁叠摞的有半寸厚的鞋底,由于手上的劲不够使,针线无法从锥子眼里穿过,母亲就只好用牙齿咬住针往过拔,本来苍白的脸憋得紫红紫红……
  
  母亲用双手的勤劳和铮铮骨气,赢得了左邻右舍的敬重。母亲就这样背着生活的艰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走到第56个春秋的门坎时,再也迈不动脚步了,落日一般无声地倒了下来。整个村庄为之悲恸。
  
  我无数次地这样回忆着母亲,而母亲只是在回忆中向我微笑,却一步也不曾走进我的梦里。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莫不是远离乡村,深居都市,对父母祭奠不够么?于是,那年清明节,我特地回到家乡,独自一人跪在父母双亲的坟前,划着火柴,点燃厚厚一叠五色纸和一摞纸钱,并呜呜然哭了好一阵子。“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郁积在心头的苦苦思念,风雨人生的痛楚感触。无法说与别人听的一曲曲心思,都一咕脑儿地哭了出来,宛如开闸奔腾的流水;哭后,仿佛卸掉一摞沉重,心里豁然舒畅了许多。
  
  从心泉里流泻出来的哭声,使整个旷野布满无边的寂静。靠近陵园的右边,是那条亲切的季节河。儿时小伙伴们嘻戏打闹的情景,像河床里各色各样的小石子,散落在河的两岸;河边那一排白桦树,一定还萦绕着母亲当年唤我吃饭和我生病时喊着我的乳名为我叫魂的声音。是你么?那株老榆树,我曾像猴子一样爬在你的最高处,一串一串捋你的榆钱叶,让母亲为我做成清香无比的臊子,调着母亲搓的高粱面“鱼鱼”吃。什么时候,老榆树上落了一群麻雀,是当年那些异类伙伴吗?—双双熟悉的眼睛,齐刷刷向我望来温暖和慰藉。是我的哭声泽成了鸟语,引起了麻雀们的共鸣?怀念父母的心声,是动物界共同的语言!
  
  我依然跪着,从糕点盒里拿出各种点心糖果,撒在坟的四周。羊有跪乳情之哟,鸟有反哺之义,母亲,你受了一辈子的苦,而儿子我太小,竟不能报恩于一二,一颗悠悠寸草心,永远愧对三春之晖!生活中,每遇朋友、邻居回乡下探母,或接双亲来住,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就觉得我的岁月残缺了什么。按照民间传说,父母亲将会透过五色纸的火焰,看到为他们烧纸的孩子。那么,母亲,你看到我了吗?看到了日夜思念您的儿子了吗?!
  
  母亲的一生是与贫穷顽强搏斗的一生。母亲的生命最终没有战胜贫穷这个恶魔。我头脑里常常闪现着令人揪心的一幕:弥留之际,母亲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说,枕头下,也许是炕席下,压着三元钱。我们找过了,没有,压根儿就没有。那是母亲对金钱的渴望,对富裕的向往,对贫穷的诅咒和控诉!母亲不仅仅是给我以生命和母爱的亲娘,她已经升华成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伟大精神,是一束任何光芒都无法相比的灿烂,她永远照耀着我,照耀着我的思想,灵魂,照耀着我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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