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日行八百里”,神术还是骗术?
在咱洪城这地方,如果某人不务正业,干的是招摇撞骗类的勾当,老一辈的就会说:“这是个搞‘弥弥教’的。”什么叫”弥弥教“?这就有故事了。
话得从上个世纪初说起。那时候四川袍哥组织,几乎在川内每个州县,都以码头为单位建有分支,首脑被叫做红旗大管事。
洪城的红旗大管事,是个叫文定三的。这文定三读书不多,但任侠好义,为人公正,在洪城极有号召力。文定三有个姑父,住在离城五十里外的李桐沟。这年夏天姑父患了病,前后请了好几个大夫,光汤药都喝了几大瓮,可非但不见好,到了立秋,已经卧床不起,好些天滴水不进了。
文定三闻讯后,忙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坐了两乘滑竿,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到了才发现,姑父已能勉强下床,喝下半碗米粥了。文定三又惊又喜,还以为姑父请到了杏林高手呢,没想到姑母说,就在前天,来了个自称朱真人的道士,只给了些药丸,接连着服下去,身体便大好了。那道士给了药丸后,分文未取,便飘然而去。
闻听有此等高人,文定三不由得叹息不止。看看天色已经晚了,便辞别姑母准备回家,刚走出院子,却见前面竹林里,飘然而出个道士。一见那道士,姑母便高兴地叫道:“这就是朱真人。”
文定三定睛一看,那朱真人鹤发童颜,戴有棱有角道冠,穿一尘不染道袍,着白底青面云靴,颈后斜插的拂尘,随着脚步在晚风中轻轻飘拂,再加上身后葱郁的竹影映衬,一眼看过去,真有些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呢。文定三忙上前一步,作了个揖,恭声道出了仰慕之情。
朱真人也拱手道:“贫道和青城山枯竹居士手谈了两局,回来时从此经过,想来看看吴居士的病体好了没有。”
文定三听朱真人如此说,心里嘀咕开了:想那青城山距离洪城,八百里还不止,即便骑上快马,一来一往最少也得四天工夫。这朱真人上次出现,距离这会儿,前后不过三天,即便快马加鞭,也不可能一个往返吧。这年月,啥样的人都有。这道士,虽然懂些医术,却是个信口雌黄的家伙呢。想到这里,脸上就有了坏笑。
文定三脸上细微的变化,自然没逃过朱真人的眼睛。朱真人微微一笑,也不分辩,指指头顶红彤彤的晚霞,冲文定三道:“文居士,天色不早了。此地距离洪城还有五十里呢,你不妨早些返程吧。贫道与居士有缘,不急在此一时。”
文定三略作客套,便起程返家了。五十里路,一行人紧赶慢赶,差不多耗了两个时辰,回到城里,已是夜幕如盖,星斗璀璨。刚进院里,掌灯的女佣便喜形于色地报告说,一个多时辰前,家里来了个自称叫朱真人的道士,给了夫人一瓶丹药,说是只要连续服上百日,宿疾定然痊愈。夫人半信半疑服下后,那腹痛居然破天荒消失了。原来文定三的妻子,产后生疾,每日傍晚时分,必定腹痛如绞。多方求治,却全无效果。
女佣话才说完,只听檐下已经响起了一串爽朗的笑声,就见朱真人从堂屋飘然而出:“贫道说过与文居士有缘,这不,已先一步打搅来了。”
文定三大为吃惊!两个时辰前,自己才和这道士别过,一个多时辰前,他怎么可能就到了自己家里?难道,这个道士真的有啥不可思议的道行?
等到在屋里坐定后,文定三迫不及待地问:“真人前脚与我别过,后脚便已到舍下,实在令人称奇啊!敢问真人是如何做到的?”
朱真人笑道:“贫道自雍正年间修习黄老之术,历经百载,几无所成,惟这脚程,可视千里为咫尺也。”要是换了以往,这话只能换来文定三一声哂笑,可今天是自己亲眼所见,不由得有些半信半疑了。
这一晚,文定三和朱真人喝着清茶,说了好大一夜话。朱真人说的大多是黄老之学,文定三虽然不明就里,但对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因为不懂,反而更生敬畏;内心对朱真人的信服,更是达十分了,于是恳请朱真人多留几日,朱真人有些为难地说:“实不相瞒,贫道此番出山,是想自创‘弥弥教’,以济世救人,匡扶人心。近日正为此奔波,虽有心逗留,却耽搁不起时光啊。”
朱真人说,现如今清王朝风雨飘摇,土崩瓦解只是迟早的事。听说从此以后,坐江山的就不再是皇帝了,天下必然因此大乱。他虽然闲云野鹤惯了,但不能眼看着世人受苦啊,所以决定创建“弥弥教”,引领人心向善。
在文定三骨子里,皇帝和他祖先一般重要。前些年保路运动,好多州县的袍哥都踊跃参加,他一想,这不是跟朝廷作对么?跟朝廷作对,还不就是跟皇帝作对?这么一来,洪城地方的袍哥,一个也没去参加。如今他也明白皇帝九成九要滚下龙廷了,心里那个难受和凄惶啊。听了朱真人这么一说,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鸣。他当即精神抖擞,拍着胸口说:“朱真人既有匡世救人之心,文某人袍哥人家,讲的就是个义气。没说的,赶明儿咱就为‘弥弥教’摇旗呐喊……”
朱真人眉开眼笑道:“好好好,有文居士相助,咱就在洪城建教!”
第二天,文定三就紧锣密鼓地筹办起“弥弥教”。还别说,因为有文定三现身说法,加上朱真人施舍的药丸能治病疗疾,“弥弥教”很快便吸收了数千教徒。半个月工夫不到,就募集到一大笔钱。于是准备择个黄道吉日,在登云山修建道观。
洪城袍哥组织里,有个任红旗老幺的叫张大江,主要是负责跑腿送信,与各码头联络。这张大江,两腿生得又细又长,上身却很粗壮,走起路都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可要是一跑起来,就那么轻轻一跨,抵人家跑三步。所以洪城人都称他“张长腿”,说他是“风都吹得倒,狗却撵不到”。他可是对这“弥弥教”不以为然,听说朱真人能视千里为咫尺,只认为是吹牛。朱真人听说后,淡然一笑,当即请文定三召集洪城士绅,说是可略施“神术”,第二天就要和张大江比较一下,令他口服心服。
众人听说后,都急着赶来,想要开开眼界。到了第二天一早,登云山顶上修道观的空地上,全是攒动的人头。只见空地尽头,前些天落成的朱真人居室前,已搭了二丈见方的台子。台前七只铜铸仙鹤,嘴里紫烟袅袅,将台子弄得如笼雾中。台上正中,放着只铜鼎。铜鼎两侧,各立一个道童。
日上三竿了,朱真人才在乡绅们簇拥下,出现在台上。按照预先的约定,他要和张大江同时出发,赶往五十里外的通家山。通家山那边,早已安排人等着。
到了约定的时间,早就跃跃欲试的张大江,立刻迈开两条长腿,像被风带着,刹那间便没了踪影。而那朱真人,看也不看远去的张大江,依旧和台上的乡绅们谈笑风生。直到过了快一个时辰,这才向众人一拱手,说声“是时候了”,成竹在胸地走到铜鼎前,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后,将手中拂尘一扫,铜鼎里突地腾起一团团紫烟,顿时将整个台子都遮住了,等到紫烟散尽,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只见两个道童还木呆呆地站在铜鼎旁,而朱真人已不见了踪影!
午时左右,有人飞快来报告,说张大江到通家山时,朱真人已在山上喝过一壶茶了。在场的人无不叹服,朱真人从这里消失,再现身通家山,前后相隔时间,竟然不到半炷香。
通过这场比试,“弥弥教”教徒更是迅速增加,善男信女们纷纷捐钱捐物。而教主朱真人,更是被人称为神仙了。
可还是有人不信邪,还想和朱真人比试一番。这个人,便是张长腿的舅舅李子复。
这李子复五十多岁,生得矮小瘦弱,其貌不扬。因为一根斑竹竿儿翡翠嘴的旱烟袋,总在手里捏着,常常是说一句话,就一口烟,所以人都叫他“李大烟袋”。
李大烟袋有手别人怎么也学不来的绝活,他能模仿很多种鸟的叫声。只要一嘬嘴,啥画眉八哥黄嘴雀,斑鸠喜鹊白头翁,都能学得惟妙惟肖。听说他要和朱真人比试,亲朋都来劝,说凭他那走一步都要喘三喘的身子骨,拿什么来跟朱真人比,可别逞那能。他眼珠儿一瞪,振振有词地说,自己从前跟一个云游的和尚也学过“神行术”的。这么多年没机会露一手,现在有朱真人这样的“同道”,一定要比试比试。
李大烟袋声明,比试不要太多人围观,只需几位有德望的乡绅作证便行。而他自己的“神行术”,只有在早晨新阳初升时才见效,所以出发时间得是早晨太阳初升时。至于以哪里为比试的目的地,也得到了临时再说出。朱真人听了后,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了。
到了比试的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登云山道观前,李大烟袋和几个乡绅,同朱真人在登云山道观前会过面,这才说,比试的目的地还是通家山。说完后,自顾抱着旱烟袋,吞云吐雾了。不多时,东边的天际,现出了艳丽的朝霞。李大烟袋正吞云吐雾呢,突然听到旁边的人说:“太阳出来了!”抬头一看,可不是,前面山巅,太阳已现出鲜红的脸了。李大烟袋一惊,呛了一下,竟把烟锅里正燃得红彤彤的烟丝给呛得四溅。他忙不迭朝身旁的朱真人一躬身,说声我先走了。说完将烟袋往腰带上一插,便出了发。
几个乡绅一看李大烟袋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李大烟袋鼓着腮帮,探着脖子,两手交剪背在身后,虽然像是鼓着十二分劲,可走起路仍风吹荷叶般摇摇摆摆。不要说朱真人,比张长腿都差之天远。朱真人也觉得好笑,向乡绅们一拱手,说:“那贫道也起程了,且去通家山候着李居士。”说完又是故技重演,在紫烟中失去了踪影。
再说那张长腿,早就得了李大烟袋的吩咐,在通家山下候着。旭日东升时,张长腿便探着脖子张望。可眼也望酸了,脖子也僵硬了,还是没见着李大烟袋的人影。直到快晌午了,才看到了李大烟袋出现。一见李大烟袋,张长腿差点背过气去。只见李大烟袋悠哉游哉地坐在滑竿上,左手撑着把遮阳油纸伞,右手捧着旱烟袋,嘴里还在给轿夫说:“不急。不急。慢点。慢点。这几十里路,你们也走累了嘛。”
张长腿气不打一处来:“舅舅,你搞啥名堂哦,那个朱真人已经到了一个多时辰了。”
李大烟袋呵呵一笑,摸了摸脑袋说:“哎呀,舅舅的‘神行术’好多年没用,还给师傅了。”
这时候,那朱真人已闻讯从山上下来了。李大烟袋上前一抱拳,哈哈笑着说:“真人是真神术,我嘛,是歪道行,输喽输喽。这么着,今晚我在城里‘德胜楼’摆几桌素席,宴请真人和同城士绅。另认捐五百块大洋!”听这么一说,朱真人眉开眼笑地应承了。
告辞了朱真人,李大烟袋坐上滑竿,吩咐赶回县城,又叫上气鼓鼓的张长腿:“大江哇,来来来,舅舅有话跟你说……”
回到洪城,已快是掌灯时分了,李大烟袋直奔酒楼所在的十字街。
到了十字街,李大烟袋夹着雨伞,摇摇摆摆地进了酒楼,文定三和朱真人已等候多时了。见东道主终于到了,便有人吆喝着叫跑堂倌儿上菜,李大烟袋嘻嘻一笑,说:“且慢且慢。这顿饭,到底是哪个请哦?”
众人一听,哄笑开了:“李大烟袋,你装神弄鬼哈。自己输了,认的东嘛。”
李大烟袋晃了晃脑袋,指指身后的酒楼招牌,问身边的朋友:“这是啥地方?”
朋友又好气又好笑:“得月楼哇。”
“谁说我要在得月楼摆宴的?”
“你输了,说给朱真人的。朱真人回来告诉大家的。”
李大烟袋抓抓头皮,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记得我好像是说的‘德胜楼’嘛。”
在一旁一直含笑饮茶的朱真人,接上话说:“李居士说的是‘得月楼’。”
李大烟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拿手连拍了几下头,说:“对对对,是我让在这儿摆宴的。哎呀,老了哦,记性不行了。明明说的是‘德胜楼’,后来改成‘得月楼’了嘛。”说着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朝跑堂倌儿说:“菜稍等再上,我长腿外侄,迟些会送主菜呢,保证让大家开胃得很呢。”说完也不管其他人说啥怪话,只一边拿眼笑眯眯地盯着朱真人,一边“呼呼”抽上了烟袋。堂里坐的人,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李大烟袋要搞什么花样。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怪话时,张长腿风风火火跑上楼来,手里竟提着只鸟笼。一见那鸟笼,李大烟袋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像盛开的菊花了,而那朱真人,脸色猛一下白了,差点从座上站起来。鸟笼里,是五只鸽子,正不安地挤来挤去,咕咕叫着。
文定三按捺不住了,大声问道:“李老兄,你这是在搞啥名堂哦?”李大烟袋嘿嘿一笑,指指朱真人:“你问朱真人吧。真人不说假话,他知道的。”朱真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勉强笑笑说:“李居士开玩笑了。贫道哪里知道?”
李大烟袋将烟嘴在鞋帮上敲了几下,敲完里面燃剩的烟末,才站起来说:“朱真人不知道,那咱就只好把知道的说出来了。”他指着朱真人,一字一顿地说:“他根本没啥‘神行术’!”这话一出,众人立刻炸开了锅,不等旁人插话,李大烟袋又说:“今天在通家山的朱真人,也根本不是此刻与大家同楼吃饭的朱真人!”众人一头雾水,但看那朱真人,神色慌张,脸上的表情古古怪怪的,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文定三将信将疑地问:“你怎么认定的?”
李大烟袋跷起指头,一一说来:“第一,我在出发前呛烟,溅出的烟末星子,在这个所谓的朱真人裤脚处,烫下了三个小孔,而在通家山时,那三个小孔却不见了:第二,我在通家山,许诺说的是在‘德胜楼’宴请大家,可朱真人说给大家的,却是‘得月楼’。”
众人中有对朱真人特别信服的,赶紧帮忙分辩:“朱真人讲究,换了裤子再走也没啥不对嘛,反正他怎么都赢得了你。至于‘德胜楼’‘得月楼’,一字之差,听错也很正常嘛!”
李大烟袋淡然一笑:“真人没听错,是鸽子带错了。”说着拍了拍身边鸟笼,“‘飞鸽传书’大家听说过吧?朱真人正是利用这些鸽子,传递信息的。打长腿和他比试后,我就悄悄到登云山上观察,发现了由道童们喂养的鸽子。今日出发后,我并没急着下山,先在敞亮处等候,亲见鸽子飞了出去。这是朱真人把我定的通家山,传递给同伙呢。大家也知道,从通家山回来,有滑竿赶路,断不会傍晚才到。这中间一个多时辰,我在干什么呢?我在截朱真人同伙放回的鸽子。”
朱真人坐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嘶吼道:“荒唐!简直太荒唐了!”说着怒气冲冲地要拂袖而去。张长腿上前挡在他面前,瓮声瓮气地说:“朱真人最好不要走,道观前铜鼎我都移开了,再没有哪个地方可以藏下你。”
李大烟袋从怀里掏出张纸,交给众人传看。只见那上面分明写着:“今夜,李在‘德胜楼’宴客,认捐五百洋。”李大烟袋解释说:“咱做了数年书吏,摹几个字,那还不难。所以重写了张,将‘德胜楼’改成了‘得月楼’,这真人果真大摇大摆地来了。可惜呀,凭你的医术,本可成为杏林高手的,咋招摇撞骗了呢?”
文定三这会儿,也咂摸味儿出来了,自己着了朱真人的道道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飞在天上的鸽子,你想截就截了?”
李大烟袋将倚在桌旁的油纸伞“嘭”地撑开,那伞骨上,居然拴着只鸽子呢。“鸟飞在空中,听声可辨雄雌。朱真人放出只雄鸽,我便对症下药,使上了‘美鸽计’。”旁边有人问道:“那,通家山上的朱真人,和这个朱真人,到底是啥关系?”
李大烟袋轻咳两声,摸了摸山羊胡子,故作深沉地说道:“咱虽不懂啥神行术,可玩鸟多年,勉强懂点鸟语。截那鸽子时咱便问了,鸽子说,他们是孪生俩兄弟。”
那朱真人本来身子像筛糠似的直哆嗦,听了这话,张嘴就骂开了:“去***的龟儿子,说的是鸟话!老子们是孪生仨兄弟。”
李大烟袋张口结舌,尴尬不已地拿手抓了好一会脸皮,干咳两声说:“管他是俩是仨。不过,我只找人看住了通家山那个,另一个,怕就漏网了呢。”
众人哄的一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