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三坊七巷,有一间名为“抱坛”的酒家,虽开在巷子里,可生意却很好。抱坛是一个姓霍的人开的,本名叫霍期也,酒客也改称霍七爷。这七爷不是福州府的人,听说来闽之前,是从成都逃难至此的。但不知为何有本事,开成了酒家。
三坊七巷,素来三教九流,齐聚于此。鱼龙混杂,那贪酒的,有穷鬼,也有富余者,就是专好抱坛的酒。
端午这天,抱坛的老主顾,又凑成了一桌。席上坐的几位,都是家底较好,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一位是衙门中人,捕头方休。
他们每次聚首,必要霍七爷掏出最贵的那坛酒——七里香。
装七里香的酒坛,用的并非是陶罐,却是以沉木做成,外涂一层蜡,这一坛酒,可要上百两银子。
霍七爷这次亲自操刀,用桃木刀挑开封蜡,蜡一揭开,酒香瞬间由鼻翼处,引诱馋欲。这酒欲一挑,如决堤之水,不可截流。霍七爷为每人倒了一杯酒,嘴上道了声“各位万福”后,便下了顶楼。
众人觥筹交错,却忽然听得楼梯口传来嘈杂的人声,然后听到店小二一声大叫:“不好了,狗咬人了。”那方休还算敏捷,放下到嘴的酒杯,一个跳跃,就降到了楼梯口,见那七爷早已被狗咬了腿,斜歪在楼梯。
这一咬,没要了霍七爷的命,倒把楼顶上喝七里香的那几位,吓了一跳。他们担心的是,要是霍七爷的命休了,往后这七里香由谁供应,那真说不准,可得馋死。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西与东。于是,众人便一口气把七里香喝得一滴不剩。等他们从抱坛出来后,皆带着醉意散了。
方休走到抱坛拐角处,被墙脚睡着的一个算命卦汉伸出的一只脚给绊倒了。方休跌了一跤,方才把酒意去了几分。待他爬起来,见是一个算卦的,这会儿把脚已缩回去,手上正提着一个酒葫芦在喝呢,那腰间也挂着个更大的葫芦,看来也是个酒鬼。方休不想与之理论,自认倒霉,抬腿要走。
不料,那卦汉喷出一口酒水来,那酒味奇香,引得方休又折返回来,蹲在卦汉的脚边,问:“好汉,你这是什么名堂的酒,怎么这么香?”
卦汉摇了摇酒葫芦,说:“若捕头要来一口,给个十两八两的!”说着,就伸手要银子。方休本想甩手就走,可就是难敌诱惑,掏出十两,那卦汉却又不要银子了,递给他酒葫芦。
方休竟多喝了几口酒,那酒也真是怪,闻着奇香,入口也绵醇,可一到了肚子里,却翻江倒海,方休心想,坏了,此命休矣。哪知他趴在地上,吐了一地的污秽物后,人却没事,肚子也不翻江倒海了,反倒闻到那酒气味,便想吐。
方休遂拍拍身上的泥灰准备离去,却听那卦汉在背后说:“捕头大人,何不看看在你肚子里折腾的是啥玩意儿呢?”
方休便探头去看,那卦汉竟不怕恶心,从他刚才吐的一堆污秽物里,用树枝在挑拨,然后挑出一个碧绿色蠕动的虫子,没让方休看清,他竟把那虫子,塞进了腰间挂的葫芦里。
“好汉,那虫?”方休肚子又翻江倒海起来,直干呕,卦汉拍拍方休后背道:“莫吐了,你肚里已没有了酒虫。”
方休见遇到高人,便执意要让卦汉跟他回去,好向卦汉再问询酒虫的事。那卦汉却很好说话,便跟方休去了。
回到住处后,方休命家人弄了一桌好菜,好生款待。饭桌上,卦汉自称老家四川,姓周,人送外号“周卦”,浪迹天涯,替人算命把卦,糊口饭吃。那算命把戏当不得真,而这驱虫化酒,周卦却说得一套一套的。他的酒葫芦一只装化酒,一只装酒虫。那化酒,谅你酒量再好,一口化酒下肚,便解了酒欲,从此滴酒不沾。周卦说,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
方休便问另一个葫芦装的酒虫是怎么回事。周卦说他在市井中,每逢遇有那醉鬼闹事,便用奇香的化酒,骗那酒鬼喝了,勾了酒鬼的酒虫,酒鬼便没了酒欲,最欢喜的莫过于酒鬼的家人,说周卦乃是救命恩人。
这时,周卦问方休,他用化酒解了方休的酒欲,方休会怪罪于他吗?方休摇了摇头,一拳砸在另一只手掌上,说再不节制喝酒,衙门里的公差怕也不保了,再说,吃酒销财,说到底,还要感谢周卦呢。
周卦吃饱喝足,方家人要撤下剩菜,周卦却不好意思道:“方捕头,能否再赏本卦一碗口粮?”方休不解,道:“直说无妨。”
周卦吹了个口哨,却见方家门外,突然蹿进一条凶狗来。方休正要开打,却见那狗见了周卦,摇头乞怜,乖乖地趴在他的脚边。
周卦主动招认:“方捕头,此狗乃我所养,是今日伤了那贼人的狗。”方休恍然大悟:“是今日伤了霍七爷的凶狗,这当中有何隐情,请速速讲来。”
周卦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不怕方休知道,遂一五一十地道出一桩三年前的事来。
成都新津,周家有个酒楼,当家掌柜,正是周卦的父亲。周家的酒楼在当地首屈一指,关键在酒香,酒香的秘诀,却是周家的一件酿酒奇物——酒囊,缩小可握于掌中,见风则疯长,可扩充成一个布袋。当酒曲放入酒囊发酵,酿出来的酒有种独特的香,所以周家的酒一直吸引酒客。
而姓霍的,只是周家的一个账房先生,竟也偷偷学会了周家酒囊的秘法,因账目出入有问题,被周家指责改正后,心生不服,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了酒囊,然后一把火烧了酒楼,可怜周卦的父亲,没能逃出来。幸好周卦那晚并不在酒楼过夜,这才躲过一劫。
这三年来,周卦感同身受,一切祸端,皆因酒而起,周家有兴酒的奇物酒囊,也有劝人化酒的秘方。周卦便起了劝人戒酒的念头,于是背着化酒,踏上了寻仇之路。
直至来到福州府的这家抱坛酒楼,他葫芦里的酒虫才又动了起来。原来,酒囊会吸引酒虫,在一些弃置不用的酒窖中,因年代久远,由酒糟中氤氲的酒气催生而成的窠虫,便为酒虫,却也是酿出良酒的引物。
方休大吃一惊,那上次喝了化酒后,吐出的污秽中,竟也有酒虫?周卦却笑道,那只是他做的噱头,从酒葫芦里倒出的,并非是他肚中之物,只是骗人的把戏。
周卦放出他的狗,咬了霍七爷,就是要让霍七爷受点伤。而在抱坛酒楼外,故意一脚绊倒醉意蒙眬的方捕头,则是有求于方捕头,行使官衙拘捕权,一旦霍七爷人赃俱获,便一举抓住原凶。
端午的出酒量太大,好酒奇缺,不出二日,霍七爷果然取出酒囊,出了酒楼。周卦轻装上阵,方捕头一身黑衣,二人紧紧尾随在霍七爷的后面。霍七爷拖着伤腿,行动慢了许多,朝着鼓山方向悄然行进。
约半个时辰的路途,已走入荒无人烟的鼓山脚下,只见一排苍榕,遮住树下的几处断壁和残缺的瓦缸,证实这儿先前必是有作坊存在。
霍七爷从袖中抖出那件酒囊,在风中吹成了一口布袋,他顺着墙根,找到了一个盗洞,竟然像引蟋蟀一样,把酒囊的口,对着那个从地底通向地面的出口。不到一刻钟,就听那酒囊呼呼作响,那洞口不断地爬出一条一条的虫子。
待霍七爷集了上百条虫子后,便收紧了酒囊口,正想打道回府,冷不防,他面前出现二人。
“七爷,料不到你也有不光彩的过去。”方休握着捕快刀,走了过去。
霍七爷并不吃惊:“方捕头怎么有兴致,陪那走街窜巷的闲汉?”方休指着怒目而视的周卦,道:“七爷不认得此人吗?”
霍七爷笑道:“方捕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认识这闲汉?”
只听那周卦骂道:“霍贼,你杀人放火,盗取我周家酒囊,还敢抵赖吗?”周卦往脖颈上一揭,就揭下一张面具来,露出清秀的脸庞,他提着面皮说,“霍贼,看清楚这张脸,你还敢说不认得吗?”
霍七爷原本以为,周家一脉在大火中已绝了种,料不到周卦竟躲过一劫,如今竟索命到了眼前,不禁吓得手一软,那酒囊也落了地。他想逃脱,却因腿伤无处可逃,便等着方休押着他上衙门投案了。
周卦寻回周家的酒囊,方休却有一处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儿会有酒虫呢?
周卦探了一圈后,为方休解了迷惑,原来鼓山脚下,不知哪个朝代,在此地底下曾建过一个酿酒的酒窖,长年累月的酿造,酒窖已积累厚厚的酒垢,后虽荒弃不用,但掩埋在地底下的窖池,却仍能滋生出酒窠虫来。
方休押走霍七爷,问周卦打算如何处置酒囊,周卦无奈地道:“成也酒囊,败也酒囊,有了化酒,酒囊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