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峪村的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黄树同这几天愁坏了。愁什么?他大爸黄解放又犯了陈年老病。黄树同父亲共有同胞兄弟七人,他爸爸是老五,大爸是他爸爸的大哥,按当地风俗,凡是有血缘关系的叔、伯,下辈按排行叫大爸二爸三爸……大爸患的是胃病,痛得冷汗淋漓,连枕头都咬烂了,可他性子倔,说死也不去医院,硬躺在炕上等死。黄树同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说黄支书是个孝顺侄子,怕大爸死了?他倒是孝顺,然而,这次大爸得病,他当侄子的不是怕大爸死,而是希望他最好呆在医院别回来!这是为啥?说到底是因为作为支书兼村委会主任的他重任在肩。他最近接到县侨办吴主任的电话,说台商黄湘芝女士要回家乡认祖归宗,更重要的是她要在家乡投资,贫穷的小山村有望借此跨入小康!黄女士投资是大好事,这跟黄解放有什么关系?不但有,而且大着呢!这真是小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
上世纪四十年代,老家遭受了自然灾害,黄树同的爷爷奶奶带着树同刚满六岁的大爸去青岛讨饭,爷爷不小心让汽车给撞了,没钱医治啊,一狠心,就把大爸卖到了同乡资本家黄艳久家,给人当童工。一直到解放时,黄艳久一家逃往台湾,乳名叫小栓的大爸这才由政府送返家乡,起大名叫黄解放。由于大爸苦大仇深基础好,十八岁就入了党,没多久又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后来,全国搞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运动,黄解放就把小时候当童工的苦难史讲得声泪俱下,经常感动得台下一片唏嘘……黄解放因此成了忆苦“专业户”,从县里、市里,一直诉苦到省城,事迹还上过报纸呢。
大爸的苦难史黄树同差不多能背下来,那些年,那是他家族的光荣啊。大爸到了资本家家中,可算一下子跌入了地狱,吃的是猪狗饭,干的是牛马活,手脚稍稍慢了点儿,就被打得死去活来。有几回大爸想自杀,可是每次都被狠心的监工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那真是活不起、死不成啊。大爸尤其恨那个资本家的女狗崽子黄湘芝,她仗着是阔小姐,对小解放百般污辱,小解放记不得自己生日是哪天了,那万恶的黄小姐就让他跟她的叭儿狗同一天过生日,真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黄解放每讲到这儿时,就含泪振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狗日的资本家!”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能抓到黄湘芝,他不当众咬下对方一块肉来,就不是娘养的!当年诉苦时因悲痛过度,经常含泪吃饭,他落下了胃病。
黄解放对黄湘芝怀有如此刻骨的深仇大恨,黄湘芝这次要回到他当了几十年领导的村子里投资,成为指手划脚的座上宾,他能容忍吗?黄树同原想把这事悄悄隐瞒下来,哪想到,这消息被黄树同多嘴的侄儿无意中透露给了大爸,老爷子听后两眼翻白,只说出一句“造孽啊……”,便倒在炕上,老病发作……这一对势不两立的冤家要是相遇,凭大爸那刚烈性子,肯定会让黄女士以及县乡领导下不了台。黄树同急就急在这里。
就在黄树同百般为难时,县侨办领导的电话打过来,说黄女士在县宾馆下榻了,让他安排好迎接事务,火速到县城来接贵宾。黄树同立刻找来几个年轻人,交待说:“如今我只能背着这不孝的骂名了。黄女士驾到时,你们给我看住大爸的大门,鞭炮一响,老人家必定挣扎着往外闯,你们要严防死守,出了事,我负责。”安排妥当,黄树同这才匆匆赶到乡政府,搭乡领导的车去了县城。
黄女士年已七十,看上去却像个五十出头的人。黄树同向她问好:“姑姑好。”黄女士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叫我姑姑,你是哪个辈分的?爷爷叫什么名字?”县侨办吴主任抢着说:“他是村里老支书黄解放的侄儿,爷爷叫黄艳卓,老支书是他大爸,乳名叫小栓。”
一听这话,黄树同的脑袋立刻晕了。他怕就怕提这茬啊,当初没敢讲出来,是担心投资的事泡了汤,如今让主任给捅开了,如何是好?
黄女士一听小栓这名字,脸上立刻露出无限惊喜:“小栓是我小弟呀,我挂念他五十多个春秋了。我小弟他还当过支书?我今天就想见到他。”
真是越担心越出事。黄树同灵机一动,说:“我大爸现在糊涂了,好像是癫狂病,逮着谁咬谁……”他这样说,是想吓退黄女士,人家富商身体金贵,犯不着去挨咬;实在吓不退黄女士,只当打下个伏笔,万一老爷子当真扑上来咬黄女士,他也好有个说法呀。
“疯了?”黄女士坚决摇头,“不可能,疯了为什么不送医院?就算是疯了,只要见到我,他立刻就会好转的。诸位领导,我想现在就动身。”
黄树同这工夫是黄鼠狼子挨了一跺,麻爪儿啦。他借口上厕所,给村里那几个年轻人打了电话:“黄女士见我大爸时,他若是躁动,要给我死死摁住,我已经说他有精神病了。”
黄女士坚持要黄树同跟她同车,一路上“小侄儿”、“小侄儿”地叫不够,她说:“你不知道,我跟你大爸比亲姐弟还亲。我们家没男孩,当年我爹把他当成了亲儿子,比待我都好。见了你大爸,我得抱一抱他!”
黄树同吓呆了,心里说:姑妈哎,岁月是最强的消蚀剂,您可能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添加了过多的想象成分,大爸他可是恨死你了知道不?你抱他,那不等于送上去给他咬吗?大爸呀,你老人家快咽了气走吧,惹出事来,你晚节不保,还给咱村丢了人,误了大伙的好事……
黄树同胡思乱想中,车队进了村,直奔黄解放家。还没进屋,黄湘芝女士就亲切地喊道:“小栓,我的小弟,姐看你来了!”走进低矮的小屋,见黄解放已围着被坐起来,身边有两个后生搀扶着———其实是随时准备控制他。老支书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满屋子的人,乡长作了介绍:“这位就是黄解放老伯。老支书,黄湘芝女士看你来了!”
“小弟,你真是小弟?”黄女士放声大哭,“你七十还不到哇,怎么老成了这样子?你耳朵后有颗痣,待我看看是不是你。”黄女士说着就凑过去看黄解放的耳朵,黄树同的心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儿上!
然而,黄解放并没扑上来咬人,他很顺从地把头侧过去让黄女士验看,黄女士孩子似的大呼小叫:“真是小栓弟弟!”
黄解放突然甩开两个扶他的年轻人,从被子里挣出身子,跪在炕上直磕头:“姐,我不是人,我撒了谎,我说你们家虐待我,拿我当童工,靠这个,我成了典型……都是上面让我胡说八道的呀!我六岁大,当个屁童工啊,干爹就差把我含在嘴里了,我却丧心病狂地骂他老人家……”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年老支书诉苦,原来是撒谎啊!怪不得他听到黄女士要回来,就一头扎在炕上,再不言语,良心的谴责才是他真正的陈年老病!
黄女士慈祥地笑了:“那个时代,大家都疯了,何差你一人?小弟,你不必内疚,时代潮流不是你能左右的。”
“姐,你当真不恨我?”黄解放老泪纵横。
“姐去了那边,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小弟。”黄女士扶起黄解放,动情地说,“分手那年,我十二岁,你十岁。爹舍不得扔下你呀,可你恋着老家哭闹着不想走,爹没法子,只好把你留下了。小弟呀,想不到咱俩还能活着见面。”
“你惦记我的时候,我可能在满世界撒谎污辱你们……对不起呀,姐姐,我的亲姐姐……”黄解放羞愧难当。
黄女士脱了鞋挤到炕上,拉起他枯瘦的手,说:“小弟,你忘没忘,你亲爹那腿让汽车轧断,不是咱爹有俩钱,就得烂掉。”
“我怎么能忘记?”黄解放说,“干爹卖掉了一家铺子,才保住了我爹的命,才又有了我这一帮弟弟……”
黄女士说:“你生日那天,我买了条小叭儿狗做礼物,让它跟你同一天生日……后来,那狗死了,咱俩两顿没吃饭,还给它在公墓里买了地埋葬,给它上坟……”
“可不!”黄解放伤心地说,“我却编瞎话,说那是拿我不当人。都是狗日的工作队教唆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让我说得越悲惨越有教育意义。我那话说得憋屈呀,良心上过不去,就淌眼泪,还得说想起了旧社会……我的胃病就是那么落下的。这辈子不求你原谅,我死了都不闭眼哪!有姐这么宽大的胸怀,小弟这病肯定能好。呜……”黄解放终于扯开粗嗓门号哭起来。
“不哭,小弟不哭。”黄女士掏出手绢替小弟拭泪,“历史是历史,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小弟,咱姐俩从今往后就不分开了。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你的儿歌吗?”
黄解放马上坐直身子,伸出双手,跟孩子似的与姐姐双手相拍,两人唱起了童年时代的儿歌:“梳油头,扎辫子,垫着巴掌剁馅子。你一碗,我一碗,就是不给懒汉子……”
两位老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在场的人都落下了辛酸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