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瘦骨嶙峋,但很白皙,胸前长了一个小红疙瘩,显得很突兀,用手碰碰,针扎一样疼。
他很少长痘,然而他并没在意。
赵晨山刚刚大学毕业,名牌大学。第一份工作是售楼员。
他刚到售楼处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他说不出来。那也许就是眼角眉梢的细微不和谐,动作细节中一闪而过的反常,甚至是阴影中藏匿已久的未知。
他和顾客说太多实话,所以卖出的楼很少,尤其是那些“茬口”。
“茬口”是他们的行话,指那些朝向、楼层、位置不好的房子。想要卖掉不好的房子,只能说谎,赵晨山偏偏不擅长说谎。
他很聪明,也很努力,他觉得这是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
今天他卖出了一套“茬口”,然而他觉得仍然没有融入这份工作的圈子,比如很多时候,在他面前,大家欲言又止;比如他发现其他人经常去K歌,却不带他去;比如他提出的问题,别人经常笑而不答。虽然售楼处的人不论对谁都是吟吟地笑,但是他总觉得,那笑本身就是一层面具,遮住了背后的东西。
有时候赵晨山觉得,大多数人花了一生的积蓄和心血才买一套房,对他们说谎于心有愧,然而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想这个,你要成熟。
就像销售总监冯成对他说的:“世界上的资源就这么点儿,人却这么多,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心软的人就是输家,只会失去更多东西,你要成熟。”
赵晨山看着冯总监拔地而起的将军肚,总有一种恍惚感,冯总监细手细脚,肚子却很大,显然是应酬过多导致的。那也是成熟的标志,看看瘦骨嶙峋的自己,赵晨山觉得有点儿畏惧:我也会变成那样么?
无论如何,赵晨山的“导购”能力确实在提升,他又卖出了第二套“茬口”。
回家后,他发现胸前又长了一个小红疙瘩,就在先前的那个疙瘩旁边,也是红红的,也很疼。上火了,他想。
不过他想的更多的是同事小幺,小幺姓幺,是一个奇怪的姓,让人容易联想到“小妖”,然而小幺并不妖,她是一个安静清澈的女孩,一笑很甜,干干净净的那种甜。
赵晨山喜欢她,总是主动与她说话。
小幺总对他笑,好像也喜欢他,却又若即若离,还总问他最近是否又卖了房,卖了几套,哪几套。
他明白,一个男人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在于能力,业绩就是最好的表现,崇拜强者,是女人的本能。
小幺比他早到售楼处一年,比他卖的多,比他挣的也多。我要变强,我要成熟,赵晨山暗暗赌咒发誓。他要超过小幺,甚至要超过冯总监。
他曾经问过冯总监卖过多少房子,冯总监笑而不答。他看着冯总监的将军肚,咽了一口吐沫。
他向同事们请教各种推销的技巧,比如通过语言暗示顾客,如何激起顾客的抢购意识,如何躲避那些“茬口”房子的不良信息。他发现一个合格的售楼员,是半个催眠师。而且,他本以为其他同事会对于销售的秘诀有所保守,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他人都格外地热情,对于各种技巧倾囊而授。
他渐渐成了语言的魔术师,能让顾客抢着买房子,而那些顾客永远注意不到他们的房子挨着变电箱,或者采光会被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楼挡住,或者他们的房子离铁道很近。他们更不会知道自己的房子隔热层里面空空如也,也不会知道他们的房子根本就耐不住六级以上的地震,顾客只是疯了一样地从他这里买走房子。
然而他胸前的红疙瘩也越来越多了,红红的连成一小片,旧的已经不疼了,只是越发的红,红得晃眼,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
他觉得仿佛每次他卖出“茬口”房就会长出红疙瘩,然而他赶紧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不许瞎想,你要成熟。
他和小幺越来越亲密熟络,他与同事关系日渐融洽,陌生感也渐渐消失了,他每个月的工资由开始的一千多元变成了现在的几万元,一切都渐入佳境。
这份工作几乎是他的一切,他不许自己瞎想,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劳累了,下次休息一定去医院看看,省得疑神疑鬼。
转天就是休息日了,下班后,冯总监对他说:“走,去K歌吧,劳逸结合。”
这是赵晨山第一次被邀请去K歌,K歌仿佛是某种神秘的资格。
他们所在的公司也不单做房地产,也有娱乐中心,冯总监有内部票,而且为他们划出了独享的区域。
K歌、酒吧、桑拿,一条龙。
最后到洗浴中心,更衣室里,冯总监对赵晨山说:“你最近卖得不错,‘茬口’也出了不少,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领导栽培……”赵晨山说着场面话,然而他突然看见冯总监眼里闪过一丝阴寒。
“你问过我到底卖了多少套房子吧。”冯总监说。
“是呀……”
“你自己看看吧,”冯总监解开了上衣,“别人都说我肚子大,他们哪里知道,那不是肚子,是房子呀……”
赵晨山仿佛看见了一个剥了皮的巨型石榴,无数只猩红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