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寒冬,阵阵凉风冷冽刺骨。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不上战争的冷酷无情。
二次世界大战,整个世界就像盖上一层名为悲伤的黑纱,即便里头如何光火闪动,也只会令其更加乌烟瘴气。
──然而,在这层黑纱之下,随着各地的热血在燃烧,其中也有不为人知的无辜红花,在绝望的黑影中静静绽放……
「……讨人厌的天气……」唐娜叹了一句,拉紧披肩,并加快脚步走着。虽说最近的天气本来就不好,但今天根本就是糟透了!迎面而来的强风既冷且干,如刀一般阵阵划开她脸上的细纹,所幸没有降下大雪,不然自己很可能会当街发飙。
不过,这样子也只是把一切怪罪到天气上头而已。
因为战争的关系,食物与日常用品的价钱只升不降,当唐娜发现自己一个星期的所得连三天的伙食都难以买齐时,那种失望感真的与掉下谷底无异。然而,她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罢了,在丈夫上前线的时候,自己也只能祈求哪天不要碰上空袭或是巷战才是。
倘若连唐娜也跟着倒下,自己的三名小孩可就真的是无依无靠。为此,就算勒紧自己的裙带,也至少别让孩子们饿着了。这是身为一名母亲无可奈何的牺牲。
天空一片灰蒙,乌云滚滚……不会是要开始下雪了吧?唐娜暗自在心中祈祷老天不要作怪,不然回家的时间又要延误到了,自己的小孩可正在饿肚子呢!
正当她还在为了天气担心时,忽然一个闪神,唐娜未能即时避开前方的人影,彼此一个闷哼,纷纷撞倒在地。
「唉呀!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的……」原本还想破口大骂,但一看到对面不过只是位矮她半个头的老人时,顿时满脸通红。毕竟,原本就是自己恍神在先。
对方看上去应该六十好几了吧?白发稀疏、一身破烂,浑身不只是脏而已,还传出阵阵异味。虽说看上去令人反感,但在这战乱时期,谁还能顾得了这么多?再说,自己也没白净到哪去。
「不好意思……请问,您没有跌伤吧?」唐娜连忙过去扶起老人,一搭上他的手,才惊觉老人骨瘦如柴,左腿也不像普通人能够轻易站直……是从前受伤所导致的残疾吗?
「没事、没事……」
「真的没有事情吗?抱歉,都怪我刚才不小心……啊,我这里有点面包,虽然不多,但就当作是赔罪……」
「不用,真的不用。再说,这种战乱之时,食物比什么都可贵,不是吗?」老人微微笑道。这让唐娜放心不少,因为常有人利用这些小意外狮子大开口,但看样子,老人并非那一类恶质的家伙。可是,这却让她的罪恶感更加深沉,老人似乎也查觉到了这点。
「嗯……可是,能的话,我希望夫人能帮我一点小忙……不知道方不方便?」面对老人的要求,唐娜立即喜出望外。
「可以!只要是我能做的,当然没有问题!请问是什么忙呢?」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啦……来,这个……」在怀中摸索一番,老人掏出一封微皱的信,上头没有地址、没有署名。除此之外,他甚至还拿出一叠钞票。
那些钱可不算少,凭老人的外表来看,实在难以想像他会拥有这么一笔大钱。对此,唐娜有些傻眼。对方笑笑,才开始轻声解释道:
「事实上,我年轻时因为一些事情而对不起一位朋友,直到现在才有赎罪的能力。可是啊,一到他的家门附近,我却突然不敢继续走下去了……妳想想,如果他不肯接受我的道歉,那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最后的自信都荡然无存,才会在这边傻站着……」
「那么,请问我该如何帮助您呢?」
「很简单,只要帮我把这封道歉信和钱交给对方就可以。对了,妳可以选择将这笔钱原封不动的交给对方,或是从中抽取任何数目的费用,这都是没关系的。对我来说,确实把这个道歉传达给对方,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这钱……只算是我个人另一个小小的赎罪行动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唐娜还是对此相当兴奋。看看老人手中的那叠钞票,要说不心动?真的是难上加难。试想,要是有了这笔钱,自己与孩子们的生活能改善多少?就算用来维持现在这种生活,唐娜也能好好休息一番,这样自己就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们。
但令一方面,唐娜也是个有自尊的女人,不过就替人做了一点小事而拿钱,怎么想都令她感到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反正,这笔钱就交给夫人妳处理吧?看是要交给对方,还是要自己拿走。毕竟……这钱对我来说,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是吗……」唐娜轻轻接过信与钱,两手不断发着抖……自己真能如此不劳而获吗?不,转念一想,她也算是替老人完成了毕生的梦想,也算大事一件。
……也许,这钱,自己可以拿得心安理得。唐娜如此觉得。
「那么,请问您的朋友是住在哪里呢?」
「就在那个方向。」老人往大街另一头指去,接着说道:
「只要往那个方向直直走,第四户人家就是了。房子的墙壁是天然色,应该很好认才对……希望夫人能帮我确实交到对方手上,这样子,我的人生也就了无遗憾了……」
「嗯,请相信我吧。」
「真……真的是非常感激!」老人以沙哑的嗓音谢道,直向唐娜连连鞠躬,让她不禁双颊通红。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夫人,我的人生能否得到救赎,一切都交给妳了……」
「呵,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是送个信而已,能有多难?您就安心的离开吧。」
「……夫人,我会替妳还有妳的家人祈祷,我保证。」语毕,老人便转身离开。
只不过,怪异的是,原本老人看似左腿患有残疾,离去的速度却飞快到难以想像……是自己看错了吗?
唐娜耸耸肩,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也没困扰她太久。
沿着街道行走,很快便让她找到老人口中的第四户人家。正如他所言,虽然前院是一片狼藉,但天蓝色的外墙着实较其他人来得显眼。
可是,在这灰暗的天气下,眼前与其说是天蓝色,倒不如像是阴郁的忧蓝色调吧?寒风阵阵扫过,前院高过腰际的杂草也跟着微微颤抖,令她倍感不安。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唐娜已经答应老人了。
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踏上犹如悲鸣一般的木梯后,这才来到门前。大门虽是看似牢固的铁门,但上头棕红色的油漆斑驳,反倒像是快烂塌了的木门一样。
外边没有门铃,唐娜鼓起勇气敲了几下,更多油漆的破片脱落。然后,是一阵寂静无声。
「……没人在吗?」她有些担心的自问道。或许,她可以选择把信从门缝塞进去,但这样又感觉有点对不起老人。没办法,唐娜再用力敲了起下,门上的油漆剥落大半。
就在唐娜打算放弃时,大门突然被打了开来,差点把唐娜吓倒在地。
「……请问是哪位?」
在那一条细缝中,门后一道无神的双眼正上下打量唐娜,从声音听来,应该是名中年男子才是。即使被这样盯着有些不舒服,唐娜还是尽快恢复平静,与之微笑道:
「您好,我是替人来送信的。」
「信?」那对双眼疑惑了一下,这才缓缓将门完全打开。唐娜猜得没错,门后正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高壮男人,头顶稀疏、一脸疲惫、还挺着一颗令人在意的大啤酒肚。
「什么信?」男人问,声音粗糙且毫无精神。唐娜皱了皱眉头,嘴角的笑容依然不变,且递出收在提篮中的信给对方。
「或许您已经不在意或是忘了,但这是一封您以前好友的信。另外,随信还附上一点钱,是当作赔罪的礼物。」她拿出原本老人交给自己的一半金额,说真的,自己也实在需要用钱,只拿其中的一半并不过份吧?
只不过,男人只接过信而已,对于唐娜手中的钱只是摇头不语,这让她有些尴尬。但不管唐娜如何面红耳赤,男人直接粗鲁的撕开信封,径自读了读信纸上的内容。
他看看信纸,再看看唐娜,一连三回之后──他对唐娜绽放出欣喜的微笑。唐娜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大概是为了老人的心意感到高兴吧?她也一同笑了出来。
「这个,钱……」
「不,那就不用了,收到这封信我也相当感激。钱……就算给妳的谢礼吧?另外,我还想请妳到屋里坐坐,亲自答谢一番才行!」
「呃……其实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啦……」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唐娜有些措手不及。但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搂住唐娜的肩膀大笑道:
「喝杯茶就好!喝杯茶就好!」在半推半拉之下,唐娜无可奈何,只得跟着男人走入屋内。
当大门磅然关起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股寒意猛然袭上唐娜的背脊。
走进屋内,唐娜立刻后悔了起来。屋里昏暗不已,要不是窗外还有点光线,不然里头根本是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与外头同样寒冷,但更带着吊诡的氛围,充满与前院不相上下的混乱……是因为男子一人住在这的关系吗?
「请问……您一个人住在这吗?」
「是啊。」男人心情愉悦的答道:
「父母很早便过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只剩下这栋破房子而已。虽然有想过娶个老婆,不巧碰上战乱……啊,抱歉,因为不常有朋友上门,所以我也没什么整理,请多包涵一下。」
「嗯……没关系,反正只是喝杯茶而已嘛?我待一会儿就走。」
「感谢妳肯赏脸。那么,请在这坐一下吧?」男人领着唐娜走入客厅,拉了一张唯一没堆着杂物的椅子给唐娜。
「这里,希望妳能稍等我一下,茶很快就泡好。我人在厨房,真有什么事的话,喊一声我便可以听到,但……请妳不要靠近那扇门,可以吗?」
对于男人的要求,唐娜先是愣了一下。往男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有一扇紧闭的狭小铁门位于角落,看上去只能勉强让一个人通过。无论是什么原因,来者是客,唐娜也没有多问什么,乖乖点头。
「非常感谢。」男人笑了笑,转身便往隔壁的厨房走去,接着便传来起火烧水的声音。
唐娜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内,好奇的四处打量。客厅规模不小,要不是堆了不少杂物与垃圾,感觉会更宽敞些才对。裂缝、水渍充满四周,这间房子的年代比想像中更加古老。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疏于注意,才致使房子变得如此惨状。
但除此之外,房内四周还沾染着某种未曾见过的黑渍。因为光线过于昏沉,唐娜根本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也罢,这和自己并没有关系,她如此提醒着。
可是,待在原地一阵子后,唐娜对于男人所说的那扇小门突然激起了好奇心。要不是男人不说,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吧?不过,在男人特别提醒过之后,却让她对此心痒难耐。一个独居的大男人会想刻意隐瞒什么?看他那样子,多半是见不得光。
……也许,唐娜可以偷偷看一眼?
她悄悄站了起来,厨房内的杂声很大,应该是不会注意外头细微的动静才是。在避过众多杂物之后,唐娜轻手轻脚来到门前,她再往厨房看了一眼,确定男人没有出来的预兆后,才敢把手靠上门把。
「……呀!」唐娜不小心叫出声来,原因无他,就在于手把上那奇怪的触感。
她连忙把手缩回,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再向厨房看去。幸好,男人似乎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唐娜这才叹了一口气。
「沾到了什么啊?」没办法,光线实在不怎么足够,唐娜无法看清自己沾上了什么,只知道这触感黏腻,闻上去有如变质的铁锈一样……又带点腥臭得恶心味儿?唐娜说不上来,这气味好像闻过,又好像没有,难道是这铁门上的锈皮沾上了什么吗?
管他的。她再度抓紧门把,一个使劲……
……耶?
原以为门会锁上,但却出乎意料之外,轻轻松松便能打开。唐娜轻轻将门往后一推,映入眼帘是一片更为漆黑的深渊,唯有一道模糊的楼梯在脚下,往更黑暗处无限延伸。
只是地下室吗?按照男人提醒的态度来看,应该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这地下室里头。可是……
……她该下去吗?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关上门,唐娜便能马上回到原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喝完茶便走人。可是在她心中某处,却有一道声音不断怂恿自己跨出脚步。
再说,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怎么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子……关上门、走回去,这样才是明智之举,对吧?唐娜如此猜想。
冒险心往往都在你不需要的时候作祟。
唐娜一边摸着黑,一边往下走去。每走下一阶楼梯,周遭的光线就少了更多,湿气也变得更加沉重。与此同时,她还闻到一股浓郁的难闻气味,就像方才在门把上沾到的脏东西一样恶心。
啊啊……置身于这种气味中,唐娜真的很想好好洗个澡。可是,好奇心却命令自己不得停下脚步,更不能返回。所以,她只能往更深处走去,直到周围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为止。
「呃啊……这里就是极限了吧?好暗……」她吞了吞口水,两边墙壁又湿又黏。更重要的,是她到现在都还找不到电灯开关!什么也看不到的话,继续往下走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理智战胜了好奇。唐娜回过头,也许还来得及,趁男人发现之前回到原位。但当这头一转,她的如意算盘瞬间摔个粉碎。
──门口站着一个粗壮的身影。
即使看不清脸孔,唐娜也知道站在那的人会是谁。她先是感到错愕,紧接着是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然了,身为客人竟不听从主人的警告,擅自进入已告诫不能进入的地方,任谁都会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对、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明明知道这里不能进来,我还……」
对于唐娜的道歉,男人不发一语,在不清楚表情的状况下,她实在很难知道对方是否有原谅自己的打算。只见门口的身影动了动,他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下来。
──然后,男人立刻关上门。
「欸?等、等一下!等一下啊!我知道是我不对,但你会不会也太……」
周围是一片黑暗,如同预想的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唐娜想起自己随身带着几盒火柴,于是她连忙点起其中一根。
「唰!」的一声,接着火光闪烁。这才终于看见东西了。
唐娜举起火柴,入口处的门确实已被关起。但比起那个,有样东西更令她感到在意……前面阶梯上的,不正是之前老人托自己交给男人的信封吗?
她捡了起来,虽说更皱了些,但信纸还在里头。奇怪,为什么男人要把这封道歉信给丢进来呢?是要给自己看的意思吗?
唐娜没想太多,抽出信纸,径自读了起来。
「亲爱的儿子,这个,是我今天给你的最后一个……猎物?」
信的内容很短,短的不像是一封道歉信;信的内容很奇怪,奇怪得不像是一封道歉信……儿子?猎物?这又是什么意思?那老人明明说过,这封信是给朋友的,而且男人也说自己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胡诌而已?
就在此时,唐娜猛然想起一道谣言。
据传,因为战乱之故,有些人因为粮食价钱水涨船高,而偷偷杀人,转当成一般肉品来卖钱……难不成,现在的自己刚好验证了这道谣言?
那么,这间不能进来的地下室,还有刺鼻的可怕气味……难道是……
这一次,唐娜将其中一盒火柴完全点燃,其火焰俨然如同一根小火把一般。当这真实之火照亮周遭的一切后,她完全傻愣住了。
在屋内的黑渍根本不是普通的污渍,是血!好多的血!就在这狭窄的走廊上,一片片红黑飞散泼洒,就像是可怕的前卫艺术般,满布整个视野!地板上的湿黏感并不是因为积水,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厚实血渍!
一个闪神,唐娜手中的火柴掉了下去。只见小火球随着阶梯的滚落愈发微弱、微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而,唐娜却因此看见了地下室更深处的景色。
──那犹如被肆意破坏的玩偶一般,支离破碎的四肢与脏器,彼此散乱在地、堆积如山。
唐娜没有尖叫,她已经没有时间尖叫了!两脚一弹,她直接往门口撞去!不管自己有多瘦小,唐娜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撞击着铁门,以及歇斯底里的转动着门把。
但,仅管她再怎么努力,那扇小小的铁门依旧不动如山,只抖落一点锈皮而已。
持续了多久?唐娜不知道,在这全然黑暗的空间中,一切感觉都深受凝结。是出于寒冬的冷酷?亦或是自身的恐惧害怕?唐娜不知道。
从一开始到现在,唐娜什么也不知道。
只不过,有件事是确定的。
下一次开门,她将再一次面对男人,还有他手上冰冷锋利的新朋友。
──在这绝望的黑影下,又多了一朵无辜红花……
「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问,能帮我一个忙吗?」
一名跛脚的矮小老人面带苦恼,他手中有一封信,还有一叠钞票。他想请人帮点小忙,事成之后,钞票任你处置,无论你要交给对方,或者是全数拿走。
──他想请人替自己送封信,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