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歌舞伎界,有那么一群人,身份低微,平时被老板和名演员们呼来喝去,受尽了鄙夷的眼光。他们的工作是打杂、布置舞台和提词。为了让观众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全身都穿着象征“无”的黑衣,连脸部都用黑纱遮盖,故而被称作“黑子”。
笔十郎就是众多黑子中的一个。每天他都按部就班地重复着相同的工作:要么在舞台上搬动道具;要么藏身屏风、侧台后,吹着竹笛,模仿各种音效;要么躲在布景后方,随时给名角们提词。
今天,笔十郎负责给老板提词。老板既经营着这家剧团,也是著名的歌舞伎演员,演戏认真扎实,观众对他评价很高。人红,脾气自然就不好,笔十郎经常挨他的骂。这次的脚本是新本子,台词既多又绕口,笔十郎还来不及熟悉。可是老板为了吸引观众,只排练了几天,就赶着要公演,笔十郎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他身材矮小,蜷缩在舞台的布景后面。这里光线完全透不进来,笔十郎只好一手拿支小手电筒,一手拿剧本,屏息静气地等待着给老板提词。
轮到老板上场了,他与搭档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观众都看得入了神。过了一阵,老板将身子挪近布景,搭档手里的道具花伞一转,挡住了观众的目光,这是需要提词的信号。笔十郎急忙去摁手电筒,想打开它查看剧本,哪知手电筒出了毛病,怎么也摁不亮。笔十郎急了,死命摁开关,手一滑,手电筒掉地上了。他慌忙用手摸寻,嘴里不自觉地喃喃着:“手电筒呢?”
老板正着急等提词,一听,以为这是台词,也没细想,跟着说道:“手电筒呢?”台下登时哄堂大笑。老板头皮一紧,知道出差错了,赶忙将舞扇抖开,遮在面前,扭头低声对幕后说:“怎么回事?台词错啦,快念下句!”笔十郎吓得冷汗直流,急急忙忙翻着剧本。可是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剧本,新本子他又没背过,搞得整个人完全不知所措。他就这样呆立着,汗流浃背,恨不得立刻***。
幸好,另外一个黑子注意到了这难堪的一幕,带着手电筒赶到布景后面,帮着给老板提词,老板才勉强将今天的演出应付过去。但观众们已经看出他忘词了,阵阵笑声和嘲讽声,让老板丢尽了脸面。
演员背熟台词原是本分,可是这道理在这一行讲不通。为了糊口,演出是一场接一场,抽不出时间背词也属正常。所以一旦出错,错全在黑子。幕布刚降下,老板就冲着布景后狠狠地骂了句:“混蛋!”笔十郎赶紧小跑到老板跟前,点头哈腰,连声道歉。老板怒容满面,气恼道:“就这样你还想演戏?做梦吧!”
长久以来,笔十郎的梦想是能脱下黑衣,在舞台上正儿八经地当一回演员,好好演一出戏。他多么期盼能有这一天啊!可现在……他低头挨着老板的骂,心里难受极了,感到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笔十郎灰心丧气的时候,机会却不期而至。原来有位金主十分喜欢看歌舞伎表演,出资力邀老板排演《水浒英雄传》。老板算了一下账,这趟演出如果顺利,利润将相当丰厚,便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他召集全剧团,日夜排练,要演一出好戏。谁料在戏里扮演老虎的演员,排练时一个虎扑用力过猛,把腰扭伤了,无法再上场。老虎这角色虽然戏份少,但和大英雄武松演的是对手戏,绝对不可或缺,老板为此十分着急。剧团的编剧是位研究中国古典的权威,平时见笔十郎忠厚老实,对他印象挺好,于是就推荐笔十郎演老虎。老板考虑了一下,一来编剧的面子不能不给,二来笔十郎在剧团时间也挺久,便答应了。
这个安排乐坏了笔十郎,尽管蒙上虎皮谁也看不见他的真容,又没台词可说,可好歹算脱了黑衣,登上了舞台。他信誓旦旦地向老板保证,一定尽全力演好老虎,而后回到家,把这个喜讯告诉给儿子。
作为卑微的最底层,笔十郎年过四十才勉强娶了一个仆妇当妻子,生下儿子一雄。仆妇前几年去世了,笔十郎既当爹又当妈,把一雄拉扯到八岁,正是好动的年龄,整天吵着要爸爸带自己去玩。当晚,笔十郎躺在榻榻米上,搂着儿子,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老想着如何把老虎演活,让观众喝彩。既然要背的台词一句也没有,那就得从老虎的姿态、动作上下功夫了。不过平时只在画报上见过静态的老虎,它是如何走动、跳跃、咆哮的呢?对,明天去趟动物园,好好观察观察。正好把一雄也带上,好久没带儿子一起玩了。
第二天一早,笔十郎带着一雄乘上了去动物园的电车。一雄开心极了,缠着爸爸有说有笑。笔十郎望着儿子的笑脸,心头升起几分歉意,为了养家糊口,自己着实忽略了儿子的童年啊!
到达动物园后,笔十郎直奔虎笼,只见在两间房子大小的铁笼里,一头老虎懒洋洋地趴着,身上皮毛暗沉,隐约可见根根瘦骨。笔十郎大为失望,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凛凛,猛兽的雄姿丝毫未见,倒有几分像病猫。他向饲养员询问为什么会这样,饲养员哼了哼,说:“现在正和美国打仗哩,人都只能吃配给粮,哪有多余的肉给老虎吃?没饿死就行了。”
“老虎好可怜呀!”站在一旁的一雄突然哭了,眼眶里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爸爸,你演的老虎也是这么可怜吗?”笔十郎不知该如何回答,呆愣在笼子前,凝视着毫无活力的瘦虎,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就那样直愣愣地看了很久很久,才带着一雄默默地离开了动物园。
尽管没有从动物园观察到老虎的雄姿,但笔十郎还是借助向前辈请教、观看默片里的老虎等方式,狠下苦功研究老虎的形态动作,彩排时演得惟妙惟肖,博得了大家的认同。转眼到了演出的日子,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全剧团务必尽心尽力,保证演出圆满成功。
乐声响起,演员们逐一从花道进入舞台,跟着乐师的弹奏,卖力地歌舞。他们唱词雅致、舞姿优美,赢得了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终于,轮到打虎英雄武松和老虎上场了。笔十郎把儿子安排在后台台口,让他近距离看自己表演,然后将虎皮往身上一套,“嗷嗷”猛吼,扑到武松跟前。武松拎着棍棒,醉醺醺的,迎头一棒打向老虎。哪知“砰”的一声棍棒脱手飞去,笔十郎两爪按地,昂头咆哮,虎虎生威。观众们见了,一齐喝彩,老板也很高兴,心想总算没找错人演老虎。
武松与老虎对视片刻,挥起拳头砸来。笔十郎往上一扑,武松一闪,两下里缠斗在一块儿。过了一阵,武松跳到老虎身后,笔十郎赶忙把腰胯一掀,武松急急躲过。笔十郎又竖起尾巴,横空一剪,武松身子伏地,又避了过去。演老虎最重要的就在于“一扑”、“一掀”、“一剪”这三个动作,笔十郎表现得相当不错,懂门道的观众又给出一阵掌声。
老虎三招无效,气也泄了,武松趁此时机,揪住虎头,一顿铁拳猛打,把老虎打得动弹不得。戏演到这儿,按理说就快结束了。老虎被武松打死,武松再唱一小段,就能谢幕了。笔十郎趴在地上,屏息静气,等待收场。就在这时,突然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传进他耳中。这声音如此熟悉,啊,是儿子一雄在哭。笔十郎忙偷偷地抬起眼,望向后台,只见一雄站在台口,眼中满是泪水,边哭边说道:“老虎好可怜呀!爸爸好可怜呀!”
一雄的声音虽小,笔十郎却字字句句听得清楚。他心中一痛,猛地想起那天带一雄去动物园,一雄望着笼子里的瘦老虎,也曾这样哭过。啊,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有了母亲,自己又终日为糊口而低声下气,经常被儿子看到怯弱的一面。可儿子不但没有瞧不起自己,还为自己感到心疼不已。笔十郎想,作为父亲,我真是太不堪,也亏欠儿子太多了。今天,我再也不能让儿子失望了。
笔十郎想到这里,牙一咬,忽地两爪一撑,从地上跃起,在虎啸声中又朝武松扑了过去。扮武松的演员呆住了,一愣神间已被扑倒在地。他急忙在笔十郎耳边小声说:“你已经死了,快躺下,快躺下。”笔十郎毫不理会,全力撕咬。武松无奈,只得又抡起拳头,再度大战老虎。可是这回怪了,这老虎怎么也打不死,每次将笔十郎摁倒了,他又立即精神抖擞地飞扑上来。两人足足厮打了大半个小时,观众全看傻了,老板气得在后台直跺脚。
终于,扮武松的演员体力耗尽,再也架不住老虎的死拼猛打,脚一软,晕了过去,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老虎打死了武松,头回见到,太稀奇了,大伙儿都乐坏了。
在一片笑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童声的欢呼:“太棒啦,爸爸太棒啦!这才是老虎呀!”笔十郎回头望见儿子的笑脸,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随即脚一软,也累瘫在台上。几名黑子急急跑上舞台,将武松和笔十郎抬到后台。
好好的一出戏被演砸了,老板铁青着脸,半晌不言语,最后既愤恨又轻蔑地对笔十郎说了句:“你啊,一辈子都只配当黑子!”
笔十郎一言不发,只是将一雄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他已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